“你兒子駐防在那兒?”
“他是去年正月出發的,和東村的小二哥,李家的扁頭嘛,說是願意當兵嘛,是誌——誌願兵,聽說蔣委員長都傳令嘉獎的嘛,人家念信我聽,我耳朵聾啦……聽也不清,可是,這些個他們沒說我也聽得清的,我也記得,我大兒子發痧死了,兒媳婦住不下了,領養芽兒找老公去啦。我就這個兒子嘛,可不是,就當兵去啦……保甲長,那天,都還送的行,讓我去看熱鬧,我不去,我一個快要死的老婆婆了,我曉得啥子喲,我兒當兵是千該萬該,打小日本嘛,我不去,他們非拉我不可,我去了還講道理……我說我能說啥子道理喲,我就講兒子當兵,作個一官半職,也是福天造化,要不然生在鄉裏,死在鄉裏,就和野草一樣自生自爛了嘛……當初有個梁紅玉,是個女將,還會衝鋒陷陣,起來殺敵呢……他們還拍手……我兒去了,去年八月十一來了一封信,今年五月初三又來了一封信,六月十五又來了一封信,我兒……”
老太婆還繼續著回答著鐵嶺的詢問,用淩亂的敘述來描寫自己的悲哀,以至等候他這樣長久。又問李三麻子在戰場上到底苦不苦……
李三麻子“特特”的笑起來,把兩隻油手往膝蓋上摸。
“他媽的……”他剛一開口,覺得這話頭不對,“你老莫怪,說走嘴了,說話可不該這麼說,這嘴得打,在外邊這口福到那兒都有……弟兄們買燒餅夾豬舌頭,你老看怎麼著,我就說,見一麵,分一半……誰管他分不分呢?上去就搶嗬,是什麼東西都吃著啦。牛舌頭,豬舌頭,牛肝,豬肝,雞頭雞腳……洋罐頭,盒子肉,雞蛋一五一十的吃……還有日本人送的子母糖,吃不下去往懷裏裝,裝不下去往腸子裏灌,他給你送上來,不由你不吃……”
李三麻子休息了一會,舉起手來:
“你老想,這是什麼玩藝……(他搖著手)我就吃了它一顆……嘻嘻。”
李三麻子得意得很,好像吃到槍子是一種樂趣,手裏捏著小酒壺,搖來幌去。他說了半天說的是槍子,可是那老太婆還是一點也不明白,很鎮靜的在那裏聽著問他: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那就是槍子嗬。”
老太婆聽不懂他說什麼,他得意極了,把一個雞頭一口咬碎了。他一遇到吃的,那歡喜真是從心裏說也說不出來。
“哎,手指咬了,還能捏酒壺。”
老婆婆問他:
“你要吃點飯吧?”
他搖搖頭,他說:
“等一下等一下。再喝一點再喝一點。”
問了他好幾次,他都說酒還沒有喝完呢。他不怎樣能喝酒,喝不了幾杯,臉就紅了。夜飯就這樣從太陽要落山時吃起,一直吃到現在。
“這些在外邊的人,真是見了東西香甜,唉,年青人也算不了啥。你今年三十幾歲啦?”
李三麻子本來四十六七歲了,老太太這一問,倒覺得不好說出來。他把受傷的那四個手指伸出去。
“就是這四個。”
老太太又說:
“年青的時候在外邊跑躂跑躂不算什麼,兒女長大了也就好了。”老太太把話頭一轉,“可是你跟前有幾個?”
李三麻子有點茫然了,連忙說,“沒有沒有。”
“那麼是你媳婦娶得晚。在外邊的人成家太早也不好,你媳婦二十歲啦?”
李三麻子又說:
“沒有沒有。那不是人幹的活計……”
老太太接著說:
“在外邊的人,成家成得晚點更好,東跑西跑的,有個家人就是兩股腸,東扯西拉的……倒不如一人一手,走到那兒沒有纏著的。”
老太太好像得到了結論似的坐在那兒滿意的吃著一碗冒氣的熱稀飯。老太太又問他:
“你娘可多大歲數啦?”
李三麻子的女人是他自己用槍打死的,他想到這裏恍恍惚惚的感到一陣空虛,回頭想想,這都是二十年前的話了。那個時候是年青小夥子,可是現在也不老,活的照舊的健康……他說:
“打完仗,我也隱姓埋名,安安頓頓的到鄉下修造一間草房,作一名太平百姓去,這樣拖下去,算怎麼一回子事,如何了局!那時候,一間草房,種半畝地的園子,養兩口豬……吃米挑柴,都是自己的。”
李三麻子是缺少一種自憐的感情的,不懂得體諒自己,哀憐自己,現在卻有點了……他是個硬性人,受不了這個,“人不能動感情,感情折磨人!”他常常說他受不住這些,講到這些忙就岔開了。
“我給你唱個蓮花落,唉,這個玩意太俗氣,我唱個雅的吧,其實我這個人更細致……我什麼都經過……我給你唱個熱鬧的。這玩藝兒全在字正腔圓,嘴兒連紛,水字格多,白字格少,箭上弦,刀出鞘,水打閘門,連珠細炮,你瞧,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