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李三麻子受傷那天他們兩個才和好。
鐵嶺親自到野戰醫院去看他的同伴。
門房問他找誰。
他很清楚的告訴他,他要看李三麻子。
但是那個門房和他搗亂:
“人一出娘胎就有姓,名可沒有,名是後來起的。李三麻子是他臉上有麻子,是不是,麻子是出天花落的,不能算是名,這裏人多,你上那兒找去,三十二張牌,你怎能那麼容易就起著了‘大夫’?”
那些人擠擠搓搓的圍著鐵嶺,來看熱鬧,鐵嶺本來又想一掌打開那門房,又想清清楚楚的告訴李三麻子的真名實姓,可是都覺不好,隻是什麼理由也不說一定堅持要進去,後來那個門房沒有法子,隻好不耐煩的說:
“隨你進去算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鐵嶺一進了醫院才好像第一次結觸了戰爭,那在路上看到的荒原,土坡和大江,現在是消散得無影無蹤了,一路所想起著的,大雪天,白兔子,火紅的狐狸,公牛,馬蓮花,白樺樹。現在也都遠去了。這裏隻有傷兵。
鐵嶺挨著病房找遍了,找不到李三麻子,於是他心裏就更煩亂起來,他疑心李三麻子一定……或者不是那麼的……就是重傷,一定輕不了。
正在這時候,從內院往外抬著一張蒙著灰毯子的擔架床,毯子下麵蒙著一個長拖拖的人身。鐵嶺要上去打開看看,那擔著擔架的兩個弟兄大腳大步的兩步三步就走過去了。恰好他麵前走過一個圍著白巾子的女護士,他就要開口問她了。他冷冷的看了那穿全白的女人,他便站住了,他一直看她推著手車,走過一段甬道,又拐過一段短竹籬,回身在一個綠色的門簾裏消逝了。他全身發著燒熱,好像記起了什麼似的,直到另外一個穿白衣的女人走過他才記起來移動腳步。
所有這醫院的人似乎沒有一個曉得李三麻子的,女護士搖搖的走過去一個,又走過去一個。而且他突然的感到李三麻子會是死了。
鐵嶺一直走到站著門崗的二層院子,二層院子的病房的門都開著,不像外院似的那樣亂糟糟的,這裏除了呻吟聲之外,再就是沉默了,沉靜靜的十足的沉默。仿佛誰都知道他的同伴在那裏,可是都不忍心去告訴他。兩邊對麵的東西廂房,都是花格子門窗子。簷鏤窗還是很講究的刻花木工,雲子卷和萬字刻得細細致致。院中種著兩棵天竹,不很高的兩棵天竹上都結了紅實實的小粒。這傷兵醫院鐵嶺是來過的,上次他來看過賣碗的。但重傷的這部分他沒有來過,院子裏如此特別的靜,仿佛給了他個新奇的感覺,好像他是來到出門好久了的朋友的家裏,覺得很熟識的樣子,把什麼都看了一遍,那房簷上還掛著一串風幹的金黃的老玉米,鐵嶺想這房子不久以前是住著人家的。
鐵嶺伸出手去,打開了正房的門,穿著白手術衣的醫生和白圍裙的看護都向他把眼光直射過來,都說:
“誰讓他進來的?”
接著那些人就喊了門崗,門崗催促著把鐵嶺趕走了,問他沒有入門證怎麼能進來的。鐵嶺已經走到外院了,還聽醫生在申斥著門崗,說門崗是負什麼責任的,重傷部能夠隨便讓人走進來嗎?門崗想監視著他一同出去,但是鐵嶺更加激怒,他甚至想罵那門崗趕快離開他,門崗還想盤問他的時候,他就把手溜彈捏在手裏,(這種事在醫院裏常常發生的)門崗連忙逃跑了。
重傷部是最後的一部病房,鐵嶺氣惱羞辱的退出去之後,除此他不知再走向什麼地方去。李三麻子究竟在那裏,他是一點也不知道了。
他順著大門廊再走出來,十幾裏之外,他又到了他的另一個野戰病院。他彷徨著,他前思後想李三麻子到底是那裏去了。他心上起了悲觀的念頭。有人用手從後麵蒙住了它的眼睛……鐵嶺掙開了……兩人大笑起來……鬧鬧嚷嚷的就在醫院裏叫著……跳著,把上下房的病人都攪出來看熱鬧。
李三麻子說,這是輕傷的部份,一邊說著一邊要帶著鐵嶺到別的房間去看看,鐵嶺推辭了,沒有去。於是李三麻子站起來拉住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兵,扯著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