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麻子的吃法,是純粹用嘴唇往裏邊抽,所以喝得嗖嗖的亂響,一直把一大碗都喝得連湯帶水一點也沒有剩。

鐵嶺看他喝得很香甜,問他還喝不喝,他說不喝了,忙著扯起衣襟來擦著嘴唇和鼻子,頭上也冒了點汗了,於是又擦額頭。

有一天鐵嶺端了一碗杏仁粥往裏邊走,那粥實在熱,他的手本來是不怕燙的,但是怕了。他從左手換到右手,從右手換到左手,剛要端到李三麻子的門口,粥碗卻掉在地上了,把碗打得粉碎,滿地攤開了杏仁粥,鐵嶺著了急上去用腳便在杏仁粥上亂踏,好來解恨。坐到李三麻子的旁邊時他一聲不響,好像和誰賭了氣一樣。鐵嶺生性是這樣的,李三麻子是曉得他的,所以像沒有看見似的,李三麻子全不問他,隻是閑說:

“你發了餉嗎?”

鐵嶺沒說什麼,隻是搖搖頭。

那一天鐵嶺坐了一會就回來了。

鐵嶺好幾天沒去看李三麻子,又過了七八天才來的。這一回他一看,李三麻子是胖了,兩腮往兩邊掙掙著,頭蓋胖得發亮,把眼睛也胖小了,他看到鐵嶺,他就從貼身的腰包裏取出來十元錢的鈔票往鐵嶺的手裏放,鐵嶺說:

“這是做什麼?”鐵嶺紅了臉。

鐵嶺百般的不要,李三麻子又一定要給他,鬧得幾乎要爭論了起來。

“你拿著吧,拿著去剃個頭,洗個澡……在這裏邊是什麼也不缺,不比在外邊。”

“你這個人,忒撇扭,讓你拿了,你就拿了。”

鐵嶺把錢掖到腰包裏,眼睛並沒有看那錢。拿了病人的錢,鐵嶺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李三麻子提議到外邊去走走。

“這幾天你沒來,看我吃胖了吧,我吃啦飯就到後邊那曠場上拉屎……”

他們來到了醫院後背的曠場了,靠著醫院的小竹林,沉敦敦的在秋天裏仍長著密實實的葉子,醫院周圍的人家不很多,就是多也逃空了。所有的房子裏邊沒有女人了,沒有孩子們,除了軍隊上的人,就是些做小生意賣零食的。雞鴨的聲音聽不見,麻雀和鴒子也不飛,戰爭的氣味把它們都攆走了。

鐵嶺看著地皮上被蚯蚓翻起的一小堆一小堆的土,他想這地是很肥的。他檢了一根草莖在地上劃著,那草莖是很細的,劃了一下斷了,再劃了一下,又斷了。

李三麻子的臉,溜滑閃亮的,他看著遙遠的大江。大白鶴就在身邊的竹林間悠然的打動著翼子,飛上去,飛上去,又沿著弧線落下來。

鐵嶺打算談一談他的心裏話,他的話不知道怎樣說,但他的感覺是充實的,內心裏充滿了對於善的喜愛,對於惡的憎恨,覺得今後的做人,要定一個方針。希望李三麻子和自己都能有些長進。

他舉起手來,把臉遮住,不看李三麻子的臉,像似自言自語的說:

“人總得有個分寸,好的就要,壞的就應該丟掉……”

李三麻子仍然望著大江,鐵嶺又說:

“我今後,他媽的……不再糊裏糊塗,我要……我他……媽的再糊裏糊塗了,歲數也不小了,該抱孫子的年頭了!”

鐵嶺再往下就更說不出來什麼了,但也不回過臉來看李三麻子。前些日子他把李三麻子打了,過後他躺在大地上的那種心情又來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是鮮明的,帶著生的氣味的,他要撲過去,在大自然裏把自己舒展開,對著工作他也懷著這樣的熱望和痛苦。

鐵嶺疙疙疸疸的說了這麼幾句話,李三麻子並沒表示什麼。反而是鐵嶺自己感動極了,他站起來,邁開步就走了,連頭也沒有回,一直走了老遠,李三麻子還把視線釘在他的背上。

“這小子又來他那股子邪勁兒了。”

李三麻子剛想笑,便收住了。他想鐵嶺是個好人,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不由的吹起口笛來。然後走到醫院去了,一邊走著一邊托著那隻用白繃帶裹著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