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衝鋒的時候,這回鐵嶺卻真的受了傷……他的傷很重,已經接近了死亡,醫生搖著頭對他的生命表示絕望。

他已到了無欲望的狀態,他不能言語,也不想言語,他不能吃喝,也不想吃喝,他不能感覺什麼,也不想去感覺什麼,他的親愛的或憎恨的情感都已失卻……他也沒有求生的願望或者在時間上安排任何一種目的,他不必去控製自己,也無所用其控製,他的每個骨胛和每個骨胛都已脫離,接近到他自身上的刺激,也不夠喚起他的反應,他不悲哀,也不快樂,沒有什麼恐懼,對於死,那黑刁刁站在他床前的死,一點都想像不出。

但他卻被死亡給捉住了,第一次被死亡給捉住。他卻一些兒感覺都沒有,或者說,就是他已經死了。

死與他保持著什麼一種距離很難說,或者說他和死已經合一,但是死卻不能給他以什麼,他什麼都還沒有改變,除非他陷在極度的昏迷和語之中。

他的熱度一刻兒一刻兒的增高,所以他的昏亂也加強。他的臉燒熱,鼻孔裂幹,咻咻的喘出滾燙的呼吸。眼睛沒有光彩的直視著,有好幾次大夫用手在他眼前幌來幌去,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眼睛還是沒有光彩的直視著。

他不能說出他內部的痛苦,所以別人都以為他在死亡來臨之前確乎是非常安定,他的身上每個骨節像被扯裂著那樣起著疼痛,因為他有時起著局部痙攣,他的血液有時也塊樣似的泛起,在他皮下組織裏突出些異樣的泡兒來似的,使他身子發著高熱。

有時血液突然的一洶湧,使他跌到金黃色的漩渦裏去,於是他就機械性的亂說起來。

醫生對他的生命據點很難理解,不知他什麼時候會和存在脫節的,醫生隻是用聽音器記錄他胸膛跳動的野狂。他的血液裏已被注射了多量的食鹽水了,但仍不能把他的生命衝濃。

什麼東西在他眼前就同時變成扁的,圓的,渾洞洞的,蠕動的,暗黃的,軟體動物樣的,邪迷的,邋遢的在周遭轉動,而忽然的又都同時的改變成為放射狀的,針刺的,梭形的,刺著他的每個關節,他全身通過一次劇痛,他的全身抽縮在一起,身體變得小了,於是汗水分泌出來,把每個細胞塞起,而又膨脹了。

他的全身都在漂浮,震動,他在做著噩夢,胡亂的說囈語。

恍惚間,他仿佛回到家鄉了。

山也是白的,水也是白的,林木也是白的,大地被霜雪封鎖著,連一個生人的腳印都沒有,鬆風在頭頂上奔嘯。忽的一隻狼從白森森的林裏竄出來向他撲來,他想一隻狼來的正好,便端起了槍,對準了的一聲響,什麼都沒有了,一團漆黑,還夾雜著火藥氣味。他猛的聽見身後有蛐蛐喳喳的聲音,他連忙回轉槍來,便看見有兩隻紅火,四隻,六隻,八隻……他斷定是些什麼怪獸的眼睛,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輪起槍來便放……他的身後發出還是蛐蛐喳喳的聲音,他仍然鼓足了勇氣,對準了那怪樣的紅火開槍,但是那鬼祟奇怪的聲音又來了,又老是在後邊竄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更多了,還有咳嗽聲,呻吟聲,罵詈聲,吐痰聲,咀嚼聲,碎骨的研磨聲,拘攣聲,壘惑聲,白齒的銼磨聲……聲音泡沫似的在四周湧起,前後左右,南北東西……都是聲音了。鐵嶺慌了,把槍亂放起來,於是順著火線卻爬起紅,他的冷笑,唧唧啾啾尖聲的笑,否定一切的笑,輝煌的笑,帶走帶說的笑,夜半時清風白月,林園裏突起的一種鬼魅的笑聲,光滑滑的笑聲,帶點黏性,沾沸了他的一身,纏繞著,一忽也不放開。

忽然又是一個老婆子,在咳聲歎氣的數落他,像在小屋中燈火下的一個貧苦的老婆子,又像自己的母親,說他少了這個,又少了那個,又少了一些說不出的,又少了一些反正是少了的,又少了些什麼他想要的,又少了他自己沒有的,又少了他不該少了的,又少了他少不了的,又少了所少了的,可是又多了些個什麼,她說的話鐵嶺簡直不能明白,而且自己覺著身子在累贅著他,他的手也是多的,腳也是多的,這都是應該詛咒應該埋怨的,他的胳臂也是多的,他的脖頸也是多餘了的,不應該生得那麼粗,他的頭也是多餘的,還多了眼睛,鼻子是多了的,嘴是多了的,牙也是多了的,不該長舌頭,不該有大牙,耳朵都是多了的……那聲音念念叨叨……鐵嶺掙紮了一身大汗,罵一聲:

“去!”

那聲音還在念叨,符咒似的封鎖著他。聲音頂可怕,他什麼都不怕,就怕聲音。他拿了槍,可是聲音把他的手弄軟了,他拿不起來,於是他也用大聲來喊:

“追趕哪,消滅他,不要放他過去!”

突的那念念叨叨的聲音都沒有了,竄出的是一種草色的怪獸,身上都光滑滑的,帶著毒痰樣兒的濃漿,都是背影向他貼近,他大喊一聲,他們轉過臉兒來,都是一群敵人,敵人都過去用手摸他,擰他,嗬他,撕他,扯他,拉他。忽然李三麻子來了,他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