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救我!”
就醒過來了,一切的幻夢都消滅了,他汗淋如雨的躺在床上。他摸摸心口窩,是帶著他的同伴送給他的新表。
旁邊的切著他的脈搏的大夫的聲音在說:
“他還要活的。”
他漸漸的清醒了,好像自己突然的就健康起來。他說:
“讓我起來!”
兩個護士過來善意的按扶著他,勸慰的說:
“你還需要休息的。”
“讓我起來!”他的眼睛直視著,發著直光。
他們固執著他還需要休息。
鐵嶺什麼時候進了醫院的,他自己不知道。他受傷,傷在那裏,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他從床上站起來,倒下去,輪著胳臂,跳著腳,天剛亮他就鬧起來了,他要起來。
鐵嶺睡在醫院裏一動不動,舌尖是幹澀的,頭頂冒著汗,眼圈黑洞洞的沉下去了。
他受了什麼傷,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分明記得那夜他們進攻那個小鎮,他在執行著班運動的一切命令:
“步槍組目標——白石前方的土堤——瞄準土堤的一邊——四百公尺——連續放——”“步槍組目標——小紅樹旁邊壕溝的散兵——四百公尺——黃桷樹右方的機關槍瞄準點目標左方,六百公尺——各放——”“步槍組目標——茅棚左方的機關槍——四百公尺——各放——”
他在依隨著地形來疏密著自己的弟兄,然後用呼聲策動著弟兄的運動,他仍然按著他的老習慣走在最前麵。他們因為進攻的猛烈,槍彈的還擊已經不夠用,於是便跳到敵人的陣地裏肉搏起來了。刺刀發揮著最大的作用。
他腰中帶著三隻手溜彈,他拋到第三隻,他便倒下了,他清楚的聽見耳邊人聲在喊,毒瓦斯,毒瓦斯,他想已經交手了,不會的——思想一中斷,他便受了致命的一擊,所以蹌蹌踉踉的倒下去。
如今他剛一醒轉來,他便不能忍耐,他喊著,他想起來,他要出來進去的到各處看看,或者拿著槍放一放。
別人都噓著一口氣在揣摩他的心思,好來猜出他的舉動是不是病人的錯亂。
他們終究壓服下他去,給他鎮定劑吃,使他又好好的睡著了。
隔壁的房間有慰勞團的代表在演說,但是他已經聽不見:
“最近我們在前方訪問的結果,知道我們的士兵不但具有抗戰必勝的信念,而且各戰區官兵上下具有收複失地惟恐不速的心願……此外還有一個顯然的進步,就是軍中各種技術的進步和執行命令的澈底。便從民氣上說……漢奸的無恥陰謀可算是非常猖狂的,但我們同胞誓死不屈的正氣,隻有隨著漢奸的引誘脅迫格外提高……本來攜眷避難後退的民眾,遇見軍隊,就有自動回到前線引導軍隊殺敵人的,有自請加入隊伍,奮勇作戰,受傷不退,以致殞命的……軍民協力,不分彼此……”
似乎是人的講演聲,又似乎是清楚的廣播聲,鐵嶺聽著朦朧裏感到反正那種聲音是善意的,是振奮的,雖然聽不清是些什麼,但因此也就平靜下去。
李三麻子在路上被一塊硬泥土絆個筋鬥,他起來說:
“他媽的,你也欺負我,你看我成了殘廢啦,他媽的,小日本不是你爺爺,你跟他裏迎外和。”
說著迎著風撓著自己的頭發,就莫明其妙的的大笑起來,然後用下嘴唇吮著上嘴唇,很力的一抽,弄出波波的響聲。他又轉了個圈向四麵搜尋著,看看還有什麼可玩的可談的可笑的沒有。看見沒有了,還是踢著塵土向前走了。嘴裏喝喝咧咧的唱著:
“那個山上不種地,那個地上不長瓜,那個頭上不戴花,那個人兒能夠不想她。”
李三麻子摸著自己的胡楂,用舌頭卷出“特特”的聲音來。
“前邊跑著一條狗,後邊跟著一個貓,娶個媳婦哭啼啼……三天兩個蛋,兩天一窩雞,生個兒子尿褲子……”
李三麻子往遠處一看,那裏可不真的跑著一條狗。
“說著曹操,曹操就到,還沒點名,你就來啦,他媽的……著鏢!”
一個大泥塊飛了過去。
“我打斷你這小狗腿,你這狗,你要逃啦,你別給敵人通風報信去!”
那狗本來是弓著腰,眼睛是紅的,毛根是倒豎著的,尾巴是拖著的,毛兒都有點發黴了,很久沒有接受過太陽光樣兒的,就是出來大概也常常是在夜晚,所以李三麻子一恐嚇,它馬上又隱沒下去了。
李三麻子追上去,撲了個空,狗不知從那裏跑走的,就和在空氣裏隱去了一般。他打了個冷顫,覺得有點鬼氣。
“咦,莫非我看錯了不成!”
他用力的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