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是眼花了不成?”可是手裏分明還在拿著泥塊。

正在恍惚迷離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叫他,他連忙轉回身來,身後什麼鬼沒有。他的圈子轉得太大,一時立腳不定,險些兒沒跌一交。原來人已經走近,因為他隻顧往遠處看那隻狗,所以身畔的動靜都沒有知曉,等他從新轉了過來,便發現那人方才就是和他麵對麵兒。他細看是個長官,趕快就來個敬禮,他的腳根還沒有站穩,差點兒跌個筋鬥,所以又鞠了一躬。

王營長比比劃劃的告訴李三麻子一些新聞:

“邵陽和上饒的機械化部隊,已經操練完畢,就要開到武漢來,用坦克車助戰。還有……飛機又來了一大批,都是從蘭州飛來的。外國顧問說我們中國人駕駛比外國人靈……”

李三麻子一聽,就得意起來。

“可不是嗎?中國人一個頂他倆,就像咱們的航空員吧,弄起飛機來就像放風箏似的。”李三麻子“特特”的笑起來,喜歡得幾乎站不住腳了。

王營長過去了,李三麻子又走他的路,遠天藍得灰淘淘的,腳下的土地特別鬆軟,鬆軟之中還帶著潮濕。李三麻子把腳根在地上擰著,走幾步轉一個圓圈,把地皮擰一個溜圓的小窩,他好像小孩子似的前仰後合的。就這樣他來到了他幹娘的家裏,一進門那老太太不在屋裏,門是開著的,小黑貓蹲在針線簍子裏,看他走來,一動沒有動,把眼皮睜得圓圓的,好像麥粒似的長長的瞳仁在眼珠裏直直的立著。

李三麻子提著貓耳朵把貓拉到地上,問它:“把老太太找了來。”

李三麻子等得不耐煩了,手和腳都覺得沒有地方放,正在這時,老太太回來了,手裏提著一桶水,看見李三麻子她就嚷著說:

“來得正好,我正預備了雞!”

李三麻子一聽了,就鑽到屋裏,尋到桌上,撕起雞來就吃……

老太太過來一手捉住了他。

“不許你吃,這是給鐵嶺的!”

李三麻子立刻紅了臉,把吃了的一口雞肉吐出來……然後囁嚅的說:

“我知道,鐵嶺住的醫院,我送你去看他去!”

那老太太說:“那個叫你送,我都去過了,看護小姐說雞最補養人,我才作了雞來!”

李三麻子“特特”的笑著說:

“活該我倒黴!”

“你也沒有受傷!”

“受傷也沒那個福氣喲!”李三麻子又像開玩笑又像認真似的在那裏沉到沉思裏邊去。

……

他突然的坐起來,就如他預先和土地約定好了到時候去呼醒他一樣。原野在他的周遭仿佛嗬嗬哈哈的在回答著他。他的朋友,重新看到他的麵影,想使用出一種溫和的聲音喚起他的注意。

陽光從天空上灑落下來,天地是明亮的,而且藍汪汪的。土地如同變得柔和了,變得和春天一樣。遠遠的斧頭和樹木的磕碰聲,透出靜靜的碎響。曠野回合的在震蕩著,似乎為一種聲音所迷醉。曠野起著輕輕的顫動,相同一個顛簸的搖籃,他睡在上麵,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的犬吠聲,也聽到了,雞也在鳴著;似乎微雨初晴時候的光和影一樣……有一種清新的氣息在曠野中搖幌……

在一個明亮的早晨,鐵嶺站起來了,仿佛一個新人似的他站起來,他臉龐上帶著一點兒陰森和狠毒,他站起來了,好像比過去什麼時候都勇猛,仿佛比他過去什麼時候都更聰明。

他又清晰的可以辨認出第一聲的炮響,在地的那頭或者就是在菜園的那頭隆隆的震響,他在短竹籬上隨便摘下一朵小花,在手上撚著,便迎著陽光走來了。

大江在遠遠的奔流著,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反光過於強烈的吸住了他的眼睛,他把手遮在眉稍上向遠看,他仿佛起著一種要吻著泥土的心情,他聞出了泥土的芳香,他看著燕子飛,麥穗傾著,水鳧也飛起,風蛾也飛起,硫磺氣味裏陽光也是明亮的,山葡萄的蔓兒散亂著,淺淺的小河溝畔,蘆葦稀疏的佇立著,圓圓的白色的石筍尖尖的在水崖突出著。

大江帶著奔瀉的生命淌瀉過去了,白色的蛤蠣肉似的水花泛起,大江渦漩著,蜿蜒著,折疊著,淌流著,大江泛起泡沫,波紋,後浪推著前浪。

時間就是這樣流過去的,時間在水泡的破裂中消滅,時間也起著波動,也起著流響,時間在江幹上劃成一道銀色的倒影,這時秋意就深了。

沿著南潯鐵路的終點,鄱陽湖的水氣支配著地麵的季候,廬山給一千五百公尺以上的白雲封鎖著,湖也像江水似的泛濫著。

江南的秋天的樹葉並不很快的脫落,樹葉是從單一的綠色轉成紅,黃,紫,褐,各種顏色。樹上開著花,果球綻出白色的絨團來,一堆堆的芒草在原野上堆起,芒葉劍形的伸張,鐵樹樣的蒺蕨在丘陵上長著,還到處滋生著“滿天星”,下起雨來就像青萍似的到處在土縫裏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