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在吞吐著大江,像水母色的蚌肉一樣吐出水舌來,湖像一個沒有吃飽的胃髒,在長江的腔膛裏吸取著白色的食物,這胃髒用昏黃的胃液消化著食物,所以這土地的肥料是沃厚的。

這一地帶的氣候,大半都是給湖決定了的,三汊口,汪家墩,黃老門,牯領,馬回嶺,鳥石,大臘包,大孤山,沙河,大沽塘,流澌橋,這一帶的氣候,都看著江的雲下雨,看著江的水起風,看著江的淌流向前傾斜著。

鐵嶺經曾死去過,鐵領曾在昏迷裏失去了視野忘記了這一切,現在這些有光的有色的又從新把他眼睛給照亮了,他站起來了。

他從新又看到了大江,江水爽直的流下去,黃濁的,閃著燠鬱,還漂浮著紫色的帆和藍色的帆。大江是明朗的,開敞的,愉快的,洪笑著的,跳躍著的,奔馳的,前進的,靈敏的,健康的,大江在載送著人,船,木材,大江在育養著水草,魚,蝦,大江在森林,石頭,砂磧,碼頭,水埠上過去,大江的水聲發出蓬勃的大響,大笑的走過。

鐵嶺走到空場,拾起一顆小圓樹幹來當作槍,伏在地上,向遠方瞄準起來,病人初愈,兩手托槍,卻不免要顫動著的,他想試驗一下,自己是不是體力不濟,握槍是否不能平衡。他作著托槍的姿式,跪在地上,向遠方瞄準,久久的不動。

他把眼睛著當瞄準器,圓棒的一端當槍口,向前放射。

在青藍的天際,弋飛著白色的鷺鷥,蚊虻也飛過去,炮聲在附近響著,他對準著一個小土堆,一直的瞄準著。道旁有自己的輜重部隊在活動著。

鐵嶺把眼光投注在每個活動或靜止的目的物上,然後不為所動的停留在那應該予以射擊的一點上,一動不動。

四周的變動都能夠引動著他,都能在他身上喚起反應,而他就能夠在這些動的裏麵找尋他應該予以射擊的一點。

他的兩臂毫不顫動,他的呼吸均勻。就像他漫不經意的攀動著槍機,而這一擊是無不命中的。

他是曾經跌倒過……人給他挖好的深坑的傍邊,但是現在他起來了,在找尋著那曾給他倒地者的一擊的……。

沒有什麼能戰過他,因為他已經斷絕了失望和痛苦的念頭。他舉起槍來,找尋出他應該予以射擊的一點,一動不動。

他記起自己一切責任,就如他記清天空和原野是在他麵前一樣,他記住一切的機警和奮激,要綿密偵察地形,顧慮射擊區域內的狀態和鄰班的關係,力求發揚各種武器的最大效力,以決定輕機關槍的射擊位置和步槍組的配置……

他的位置是背著湖,麵對著大江,他的眼光是靈活的,而又凝固的,迎著閃光他看顧著左右東西,空氣是濕濡的,他的全身卻是幹燥的,他如在山澗上追趕著一條野狼,他知道自己的對手走的是那一條路,自己走的是那一條路,他在小道上伺候著他,而且等著給他致命的一擊,這一擊是和敵人打擊他的一模一樣,他是多早晚就想給了他敵人這麼樣的一擊的呀!

他看得準,打得狠,射得穩,他是這樣的,他的兩肩平平的,沒有動,沒有顫抖。

他在保衛著大江。

起隊號吹起來了,黎明的巨眼張開了,曠野上有一個巨人在行走,他的腳步提起時,也是千千萬萬的腳步,落下時也是千千萬萬的腳步,千萬的人呼吸著,千萬顆引火等著爆發,千萬隻的眼睛在向著天際的水平注視,千萬的心髒形成一個心髒在跳動著……

草原上洪大的背影走了過去。

大江是多麼美麗呀,柔韌而且光滑,像一條冰的帶子……在太陽下麵她閃著水晶一般明澈的光,在月亮下邊,全個大江都是金黃的……大江流瀉著成為一個無可比喻的意誌的激流……她的嗚咽和吼叫,都是從四萬萬人民的眼淚合成的憤怒的哭聲和感激的笑聲所凝成的……大江是向東奔流的,因為東方有她的目的……大江是浩蕩而且激揚,她帶著中國五月的血流向前不顧一切的奔淌……她裏麵埋藏著中國古代的船舨,泥土的兒子的屍身,她帶著我們領袖的號召和呼喊,向前走去,他帶著,她帶著我們民族的歡呼和苦楚,忍耐和自信,工作和前途,希望和夢想,瑰麗和奇偉,廣大和飽滿,震憾和瘋狂;月亮照過她,風吹過她,雨打過她,時間侵蝕過她……但是大江是這樣洋溢著熱力和愛力,她喂養著兩岸的赤腳的農人,拿著竹篙的船夫,和騎著竹馬的孩子……第三代的會笑的嬰兒,第四代會唱歌的嬰兒……

大江寬闊而且洶湧,從來不想停止過,雖然有時候她好像流淌得過於緩慢……

大江是我們最飽滿的血液,她濃鬱的包容著我們中國的雄健和悲哀……

大江是女媧的兒女……她從來都沒有忘記來孳生她的繁衍的世代……

大江是這樣的流去……

鐵嶺的眼睛深深的注視著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