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精確性過度的愛好,指使我有著接觸各種廣泛的或偏僻的知識的必要。為了要表達一個人,我必需得盡可能的敘述出他的族係來,無論他的家族,展開得如何局促或者簡直沒有發展過。而且,我也必須寫出他們活動的場景來不可,即使在他們卑微的生活裏,他們從小到老隻走過一裏半路。而且,為了要明確的知道這場景的特質和絕對的真實,我甚至對這一地帶岩石的斷層也起了嗜好。也願意知道他們用以抹牆的泥土是否混有鐵粒,以致落雨之後,土牆因而變紅起來。我願意知道當地婦女畫眉的技術是否因為這裏山黛的青蔥,還沒有被充分利用,所以隻能用蒿草的灰盡來描繪。而且,倘使這裏是櫻桃園的所在地,土著的貴族婦女就都使用櫻桃木炭來裝扮她們的臉子。那麼,在寫明這些之前,我就有耐心去調查出此地櫻木的價值和出產量,是否允許那夙以儉德著稱的當地婦女如此的浪費了。

在日常生活裏,我們對於事務的觀察,還缺乏科學的根據。其實,不想從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上來判別人事,在敘述事實裏絕難安置一個有生命的主人的。同樣的不從物理學和化學的認識上來反映自然界,那被寫出來的氣候,沒有經緯度的差異,被寫出來的土質,不能斷定那是黑鈣土或紫棕壤,在山地裏,霧氣不因日出而消逝,在高原上,牧馬不因秋風而長嘶,那是不可能的。

對於山林的判斷上,一般的人都以為所謂作家雲者,常是一個風景的浮誇者,感情的即景者。對於風花雪月,不過是信手拈來,聊快於意而已。我們的見解卻微有不同,我們承認地理教科書上有人文地理這一章,而從地理的分布上和氣候的變異上來注視一種人事上的活動,乃是必具的常識。

所以,我寫大江的時候,我便充分的寫了大江,我沒有混同的去寫成黃河或珠江,而也寫出了它的季候。

至於寫人物,我是這樣處理的。我以為成為一個人物,他便有了雙重的負擔,第一:他有著他所屬於的階級的一般的命運。第二:他有著他自身生活曆程的個別命運。生為阿Q,他是有著與小D,王胡的共同命運的,在米,幫閑,光起脊背捉虱蟲……等等那樣的命運的,而阿Q自己卻有著他個人的優勝記略,或者續優勝記略,或者是大團圓的。這則為小D,黃胡所不必有。

我寫的人物和他的理想必然的限製於他們自己的命運的圈子裏,不管他自己怎樣解釋自己的生活,他也不能從中國人的命運的範疇裏遊離開去。鐵嶺對於自己的命運是茫然的,他覺得自己最正當的命運是農夫。這個理由是非常單純的,因為他自己就是農夫呀,或者說他是比農夫更單純的一個獵人。他對民族國家這些觀念的東西,是頗難於理解的。他並不是個大勇者,他可能逃避的時候就盡量逃避,可能不去理解什麼東西,他也不必去理解,他的思維是平麵的,代數學的,不是建築性的,非螺旋線的。

李三麻子是個生命的滲透者,失意者,畸零者,他的嘲弄的意味,甚於他對人生所要求的,他的求生的技術是高明的,他可以在人生的夾縫裏鑽來鑽去。在主觀上他是與人生的善的一麵,全不相容的。但在客觀上,他卻常常反被善的那方麵所吸收。因為他是一個澈底的世故者,對於惡的洞穿,他也是深入的,浪費別人而至於對自己無益,他是不作的。毋寧說他對自己是個哀憫者,他對自己也是從純自然觀的觀點來處置的。對於鐵嶺的友誼,乃是以共同力量來克複當前困難的行進群所具有的一種必然的同誌愛。為了必要求生存而發生的同誌愛,這在李三麻子是樸素的,他的正直是有點傾向性的,他也需要溫暖。鐵嶺則對這些無所感,這種情感曾被他認為無價值,而予以舍棄。舍棄之後,又被孤零所逆襲,而從新屈服於這種感情。因為單憑他一個人的奮鬥,他的困難是要加倍的。環境規定了他必須對於同伴結合。鐵嶺是個人主義為群眾的力的屈服者,李三麻子則是愛群的合群的,但他對群沒有尊重心,然而他們兩個卻都被群給征服,不管怎樣掙紮和絕望,都不能逃出群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