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文藝,不管是在過去,或是在現今,都含有極濃厚的農民的氣味的這事實,恐怕凡對於俄羅斯的文藝稍有知識的人,是誰都不能否認的吧。但這種事實,是否即可以作為一切俄羅斯的文藝作家都是出身於農民或至少與農民有著結聯的實證呢?——我想這是不能夠的。因為俄羅斯,在過去以及在現今,也和其他的國度一樣,是出現著各種階級的作家們:貴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農民階級與無產階級,隻是這些作家們的作品,雖有程度的不同,卻都是帶著濃厚的農民的氣味。
但隻說俄羅斯是農民的國,就作為這解釋的全部的理由,那也是不夠的。我們應該更進一步講,俄羅斯這民族,是被農民意識支配了的民族;俄羅斯民族的生活,是純農民方式的生活;因此無論出身於任何階級的俄羅斯的作家,其作品的觀念形態,便自然地反映出濃厚的農民的色彩。
所以,中國雖同樣也是被稱為農民的國,然而她在過去的文學上也罷,在最近的新文學上也罷,就很少有農民的氣氛。這是因為,中國雖在外表上或實際的比量上,農民是占著大多數,而中國的民族,是被士大夫階級的意識支配了的民族;中國民族的生活,是純士大夫階級的方式的生活,因此反映在文學上的,也自然地是濃厚的士大夫階級的氣氛。
由此推論,我們是必要承認,在作家的出身的階級的差別之外,在其根底上,是有著一個共同之點了——即那支配著整個的民族的共同的意識。
從最近中國作家們對於農村描寫的努力這一點上看來,我們更可以證實這理論,無論我們的作家們在其作品中怎樣努力想顯示出中國農村的生活,而其描繪的場景與人物,卻絲毫都沒有農村的氣味,就比起俄羅斯的一般的作品的農民的味道,也還要淡薄的多。這不是民族的意識的根底的不同麼?
我並不否認,作家的出身的階級,是決定他的作品的意識的條件之一;但我卻不像現今一般流行的理論家那樣,認為那是絕對的。我們不應該把某個階級的意識,看為是純粹的東西,它也像各階級的生活的本身一樣,是極複雜極錯綜的東西。所以雖在不同的階級之間,往往也有著共同的意識的存在,如果我們說,絕對的階級的意識這種個體,實際上是沒有的話,那也沒有多大的錯誤。反之,充其量,我們隻能說,在不同的階級之間,是有著絕對不同的意識的部份。
而且特別是作家,他的出身的階級,並不能就認為是決定他的作品的意識之絕對的條件。
一個作家,不管他是出身於何種階級,他總是一個要有相當的教養,要獲得相當的知識的專門的技術家。即無論出身於何種階級的作家,其結果總為知識階級之點,是毫無疑義的;而且既同樣是被稱為知識階級的一份子,那他們的意識能夠沒有極大的共同點麼?
我們的新文藝批評家,時常把作品的失敗以及不真實性,歸罪於作家出身的階級的意識,這是錯誤的。我想,在許多的場合,我們作家們的失敗的原因,與他對於其取用的生活的認識以及對於藝術的特殊性的認識的程度是有關的吧。取材於自己毫無理解的生活,隻受著一種觀念的衝動,而便盡可能的限度加以狂想,同時在藝術力上又是非常地薄弱,那怎樣能夠不終歸於失敗呢。
更有許多場合,我們的批評家對於意識的決定,是完全看作家在作品裏是否適合了理論的要求;例如,一篇描寫階級鬥爭的戲劇,若其結尾並沒有顯示出無產階級的勝利,或是一篇描寫勞動者的生活的小說,而結尾並未顯示了光明,這便一定指為是作家的意識的不健全。但像這樣對於意識的指摘,作家們是有著充份的理由可以不管的。
直到如今,中國還沒有產生無產作家,因此我們沒有比較,現存的小資產階級的作家們的意識倒底是不健全到怎樣的程度。若如果以蘇俄的無產階級的作家和我們來比的話,我們根本就要拒絕,因為這兩個國度在社會環境或客觀條件上是有著極大的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