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女士之《意外集》,因篇幅不多,故獲得作者同意後,將最近在《文學》上所發表之《莎菲日記第二部》及《不算情書》與《良友》上所發表《楊媽的日記》三篇,編一附錄,合印於此。
這三篇都未收集。發表時期,均在《母親》出版之後,《鬆子》執筆之前。
莎菲日記第二部
五月四日
不寫日記幾年了。人事真變遷得快。近來時間太空閑,從一個舊的抽屜裏翻出了幾年前的日記,自己覺得在那黃了的紙上所留下的影,是與自己完全判若兩人了。那裏所烙印上的莎菲,也許還為一些人喜歡;也許還有一些密切的朋友在牽掛著她,想著她最近的遭遇,那失去了愛人的難堪的慘變。可是我自己呢,我讀了我幾年前的東西,沒有一點感傷和留戀,沒有一點舊的情緒重溫著我的心,真的是過去了!過去的豈止這一點點日記時代;所有的夢幻,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感傷,所有的愛情的享受,都過去了,流走得是這樣自然,流走得是這樣不使我自己驚詫,流走得是這樣不使我自己有一點沾滯。多麼痛快,多麼輕捷的我便跳在現在的地步了。當然現在我還是不好,也許我還遺留得有許多過去的成分,是我自己看不清,而常常要在不覺之中,反映出那種意識來的,也許我不是頑強的人,我或者又墮入到另外的歧途上,雖說我相信,我是可以把握著我自己,不,自己再糊塗再懶惰,然而話總是這麼說,我們不否認環境,我是還在一個極舊式,比我過去還可能到更墮落的地步去的。這是一個關鍵,一個危險的時代,在這時的莎菲自己也覺到。我現在的確比較空閑,沒有固定的事限製著我,我願意抽出一小部分時間來記下我每天的事,或是感想,在這裏忠實的寫我的供狀,像從前的坦白一樣,然而同時我得審判我自己,克服我自己,改進我自己,因為我已經不是一個可以隻知愁煩的少女時代了。
我因為近來常常學著寫一點小說的東西,養成一種好說故事的習慣,所以總覺得在這裏補述一點我的曆史也是好的。因為怕或許會有人要看到這日記的。我是在寫了第一部日記沒有好久,那時還留在北京,(謝謝許多為莎菲擔心的人,她並沒有像那日記中去跑到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她生命的餘剩,)在偶爾的機會中,遇到了一個十九歲的男孩,兩人都沒有一點猶疑,在快得使人不能相信的相識中,就住在一塊了。真是像神話中的小孩般生活了一陣,飛快的兩年過去了。接著是第三年,第四年,這裏經過了一些變化,移轉了一些地方,人在這之中變了好些,不變的隻有我們還是非常相愛,而且我們覺得更有希望起來。我們比較更理解了一些,當他忙於別的一些事的時候,我覺得我更愛他些了,因為更看出他對人生的嚴肅,和進取,於是第六年又在開始,我們都抱著一個目的,一種希望,我們都向著一個方向走去,我們都充實,都快樂。而且我在這時做了一個小嬰兒的母親。我們並不願意有小孩,也不能有小孩,因為小孩太妨礙我們了。不過,我們究竟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我們沒有超過這種愛,小的,乖的嬰孩,顯著天真的,紅的嫩臉睡在搖籃裏的時候,是給了做父母的人許多勞苦後的慰安的。但是,當然有些人是已經知道這故事了的,就是這個年輕的有為的人,可以做一個更好一點的人的那個父親,卻在嬰孩還隻兩個月,而我正在開始讀他剛出版的《光明在我們麵前》的時候,這人就被打死了。至今還有許多人,連最親切的朋友都在內還不清楚這回事,我那時當然很難過,我整整三個星期沒有睡好,整整三個星期,在雨雪,大風中跑,直到他的死耗來後才停止下來。我不扯謊我哭過,我一想到他在死前的情形,我的心是比槍子打到還痛得利害,我不能忍耐下去的常常想跳起來抓什麼東西才好。小孩子吵得很,我的精神和身體吃了有生以前未有過的苦。我是一個女人,我不缺少豐富的母愛,我假如一定要把小孩留在我身邊,我的力量是可以做到的。但是算來還好,我算戰勝了這第一道難關,我把小孩送回了湖南,送到我家裏,而且我沒有在我母親麵前流一顆眼淚,把故事另外編過,到底忠厚的人容易騙,我在家裏住了兩天便出來了。帶著一顆茫然的心,一個人租了現在住的這房子,這就是過去不久的事。我的確還是免不了常常難過,雖說我不對人說,雖說別人看到我能笑能說有點覺得我無情。不過現在我自己覺得好多了,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平靜起來,有理性起來,我不願意我正如像別人所揣想我的一樣,我會為一個死去的人成天把時間在追念裏消耗過。我是在開始讀書,開始做事,開始重新做人的時候了。我要一切過去的事都無痕的過去,我隻向著前方。一點也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