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再這樣寫下去了,不像日記體裁,我的文章也隨著心境變得完全不同了。看了我的日記第一部的人又來看這第二部,他就知道我沒有說錯,我想我寫不出像那樣的文章了。不過不管它,究竟那篇東西是修飾過,是比原來寫得更深入和更誇張的東西,別人喜歡它當然有道理,而我這部日記可不必那樣費神,我真是隻寫著給自己看,不,自己也許並不須要看這東西,我是完全要利用到一點空閑的時間,寫點拉拉雜雜的話,做為我的休息。因為一個人關在房子裏,找不到機會可以說話,看書又是太吃苦的事,因為假如不是看無聊的小說,是總得很用心的。寫文章不一定成天都能寫,這更不是容易的事。為要壓迫著自己不準滿馬路去蕩,覺得用這麼一種記日記的方法,是一個最好的方法。我有一陣在馬路上跑的真可怕,因為感情衝動的太利害,屋子太小了,是容不下我那顆狂亂的心的。不過近來,這一禮拜來我是比較好多了。我寫了一些文章。

今天不能繼續下去了,因為我已寫了快兩個鍾頭,我在寫到當中時間,不該去想了一會。日記不能算是開始,因為什麼話也沒說,沒有記上一點什麼東西。好,現在就打住,明天再說吧。

五月五日

記日記規矩總是先說天氣,我現在也來說天氣吧。今天是個晴天。有白的雲團。風從南邊吹來。微微有點夏天的景象了。我起得很早。近來都是起得很早的。一個人睡覺容易醒些。房子裏的窗戶都是大開著的,清晨的風容易把人吹醒也是一個原因。我過去有一個壞習慣,便是當睡醒了的時候還舍不得起身,總要多躲一回兒,為的好想事。我確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現在我不準我這樣了。因為想事會頭昏,而且我不願意去做一些無味的想像了。所以我總是一醒來,便托著跳下床,穿上我的舊的,然而卻舒服的大袍,光著腳走到淴浴間去。這時房東不會起來的,他們是吃鴉片煙的一家人。上午多半隻有我一個人在屋子裏走動。我學會了洗冷水,當然是因為沒有熱水給我洗,不過我也願意習慣用冷水,我想這樣身體更可以訓練的好些。我從前常常糟蹋自己身體,我現在要愛惜自己起來了,因為我總覺得我還要做許多事的。

我寫了三頁文章。昨天寫了五頁。不過我這人終究不行,舊的情感殘留得太多了,你看多麼可笑,我昨天竟跑了一下午,我很想找到一點牡丹花。我自己覺得自己不應該,可是總存上這麼一個心,就跑這一次了也好的。因為我記起這是我們的一個紀念日,我們相識就在六年前的這天,那時完全是個小孩,一點事也不懂,在朦朦的月亮底下,月亮照著中央公園的柳樹,我們偷著剛剛盛開的牡丹。當然我不必想著那無間的遊戲,當然我並不覺得那一定是怎麼使人回想起來動心又動魄,可是,這意識真可怕,我真的是那麼很頑固的隻覺得那牡丹花在眼前晃,我隻想能找的一朵,不過我並沒有找到,這東西在上海是珍貨。

不算情書

我這兩天心都不離開你,都想著你。我以為你今天會來,又以為會接到你的信,但是到現在五點半鍾了,這證明了我的失望。

我近來的確是換了一個人,這個我應該告訴你,我還是喜歡什麼都告訴你,把你當一個我最靠得住的朋友,你自然高興我這樣,我知道你“永遠”不會離棄我的,因為我們是太好,我們的相互的理解和默契,是超過了我們的說話,超過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地位,其實我不告訴你,你也知道,你已經感覺到,你當然高興我能變,能夠變得好一點,不過也許你覺得我是在對你冷淡了,你或者會有點不是你願意承認的些微的難過。就是這個使得你不敢在我麵前任意說話,使你常常想從我這裏逃掉。你是希望能同我痛痛快快談一次天的,我也希望我們把什麼都說出,你當然是更願意聽我的意見的,所以我無妨在這裏多說一點我自己,和你。但是我希望得聽你詳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