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人都說我,我知道有許多人背地裏把我作談話的資料的時候是這樣批評,他們不會有好的批評的,他們一定總以為丁玲是一個浪漫(這完全是罵人的意思)的人,以為是好用感情(與熱情不同)的人,是一個把男女關係看做有趣和隨便(是撤爛汙意思)的人;然而我自己知道,從我的心上,在過去的曆史中,我真真的隻追過一個男人,隻有這個男人燃燒過我的心,使我起過一些狂熾的(注意:並不是那末機械的可怕的說法)欲念,我曾把許多大的生活的幻想放在這裏過,我也把極小的極平凡的俗念放在這裏過,我痛苦了好幾年,我總是壓製我。我用夢幻做過安慰,夢幻也使我的血沸騰,使我隻想跳,隻想捶打什麼,我不扯謊,我應該告訴你,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可憐我在過去幾年中,我是多麼隻想告訴你而不能),這個男人是你,是叫著“××”的男人。也許你不會十分相信我這些話,覺得說過了火,不過我可以向你再加解釋;Y君說我的那句話有一部分理由,別人愛我,我不會怎樣的,B君說我冷酷,也是對的。我真的從不尊視別人的感情,所以我們過去的有許多事我們不必說它,我們隻說我和P君的關係。我不否認,我是愛他的,不過我們開始,那時我們真太小,我們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愛情做遊戲,我們造作出一些苦惱,我們非常高興的就玩在一起了。我們什麼也不怕,也不想,我們日裏牽著手一塊玩,夜裏抱著一塊睡,我們常常在笑裏,我們另外有一個天地。我們不想到一切俗事,我們真像是神話中的孩子們過了一陣。到後來,大半年過去了,我們才慢慢地落到實際上來,才看出我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被一般人認為夫妻關係的,當然我們好笑這些,不過我們卻更相愛了,一直到後來看到你,使我不能離開他的,也是因為我們過去純潔無疵的天真,一直到後來,使我同你斷絕,寧肯讓我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把苦痛秘密在心頭,也是因為我們過去純潔無疵的天真,和P君逐漸對於我的熱愛——可怕的男性的熱愛,總之,後來不必多說它,雖說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對他好起來,總之,我和他相愛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沒有不安過,我沒有幻想過,我沒有苦痛過,然而對於你,真真是追求,真有過寧肯失去一切而隻要聽到你一句話,就是說“我愛你!”你不難想著我的過去,我曾有過的瘋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個時間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機會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我想過,我想過(我到現在才不願騙自己說出老實話)同你到上海去,我想過同你到日本去,我做過那樣的幻想。假使不是P君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付性格,像P君那樣的人,你能夠更鼓勵我一點,說不定我也許走了。你為什麼在那時不更愛我一點,為什麼不想獲得我?我走了,我們在上海又遇著,我知道我的幻想隻能成為一種幻想,我感到我不能離開P君,我感到你沒有勇氣,不過我對你一點也沒有變,一直到你離開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種態度,一種願意屬於你的態度,一種把你看得最願信托的人看,我對你幾多坦白,幾多順從,我從來沒有對人那樣過,你又走了,我沒有因為隔離便冷淡下我對你的情感,我覺得每天在一早醒來,那些伴著鳥聲來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幾多覺得幸福的事,每每當我不得不因為P君而將你的信燒去時,我心中填滿的也還是滿足,我隻要想著這世界上有那末一個人,我愛著他,而他愛著我,雖說不見麵,我也覺得是快樂,是有生活的勇氣,是有生下去的必要的。而且我也痛苦過,這裏麵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夠,在和也頻“也頻”即“P君”。的許多接吻中,我常常想著要有一個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懷裏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當著有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樹的林中走著,我睡在石欄上從葉子中去望著星星,我的心跑到很遠很遠,一種完全空的境界,那裏隻有你的幻影,“唉,怎麼得再來個會晤呢,我要見他,隻要一分鍾就夠了。”這種念頭常常抓住我,唉,××!為什麼你不來一趟,你是愛我的,你不必賴,你沒有從我這裏跑開過一次,然而你,你沒有勇氣和熱情,你沒來,沒有在我要你的時候來,你來遲了一點,你來在我願意不見你了的時候,所以隻給了你一個不愉快的陳跡。從這時起,我們形式上一天一天的遠了。你難過嗎,你又願意忘記我,你同另外的女人好了。我呢,我仍舊不變,我對你取著絕對的相信,我還是想你,忍著一切,多少次隻想再給你一封信,多少次隻想我們再相見,可是忍耐過去了。我總認為你還是愛我的,我永遠是愛著你,依靠著你,我想著你愛我,不斷的,你一定關心我得利害,我就更高興,更想向上,更感覺得不孤單,更感覺得充實而願意好好做人下去,這些話我同你說過,同S說過,同N君也說過,你不十分注意,他們也不理解,可是我真的這樣生活了幾年,隻有B君知道我不扯謊,我過去同他說到這上麵,講到我的幾年的隱忍在心頭的痛苦,講到你給我的永生的不可磨滅的難堪。後來我們又遇著了,自然,我們終會碰在一塊兒,我們的確永遠都要在一塊兒的,你沒有理我,每次我們的遇見,你都在我的心上投下了一塊巨石,使我有幾天不安,而且不僅是遇見,每次當也頻出去,預知了他又要見著你時,我仿佛也就不安的又站在你的麵前了。我不願擾亂你,我也不願擾亂也頻,我不願因為我是女人,我來用愛情擾亂別人的工作,我還是願意我一人吃苦,所以在這一期間是沒有人可以看到我的心境的。一直到最近的前一些日子,在北四川路看到你,看到你昂然的從我身後大踏步的跑到我的前麵去,你不理我,你把我當一個不相識者,你把我當一個不足道者的那樣子,使我的心為你的後影劇烈的跳著,又為你的態度傷心著,我恨你,我常常氣憤的想:“哼,你以為我還在愛你嗎?”但是我永遠不介意你所給我的不尊敬,我最會原諒你,我隻想在馬路上再一次看見你,看你怎麼樣,而且我常在你住的那一帶跑起來。你總是那末不睬我的,實際上,假如我不願離開你們,我又得常常和你見麵,這事非常使我不如意,我隻好好好的向你做一次解釋,希望你把我當一個男人,不要以為我還會和你麻煩(就是說愛你),我們現在純粹是同誌,過去的一切不講它,我們像一般的同誌們那樣親熱和自然,不要不理我,使我們不方便。我當然解釋得很好,實際上是須要這樣解釋,而且我也已經習慣了忍耐的,所以結果是很好。然而我始終是愛著你,每次和你談後,我就更快樂,更有著要生的需要,隻想怎麼好好做人。每次到恨自己的時候,到覺得一切都無希望的時候,隻要你一來,我又覺得那些想像太好笑了,我又要做人,到現在我有這樣的穩定,我的無聊的那些空想頭,幾至完全沒了,實在是因為有你給我的勇氣,××!隻有你,隻有你的對我的希望,和對於我的個人的計劃,一種向正確路上去的計劃,是在我有最大的幫助的。這都是些不可否認的曆史。我說我的最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