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鄉村情感
自 絕
王春毛撿回一條狗。
這條狗黑頭黑身黑嘴巴,連眼珠也是黑的,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勇猛剛烈的雄性土種狗。王春毛發現它時,它正趴在屋脊嶺的大石頭上,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王春毛就斷定它剛才與野狼搏鬥過,怪不得今天早上後莊的劉瘸子上山砍柴白撿了一條奄奄一息的狼,肯定是它所為了。檢查附近的草地,果然有被踐踏過的痕跡。王春毛頓時喜歡上了這條狗,把它抱回家去,給它洗傷口,用刀傷藥包紮。沒幾天,狗就緩過氣來,慢慢恢複了元氣,衝王春毛發出嗚嗚的感激聲,還搖起了黑尾巴。
王春毛越發喜愛這條狗,俗話說:狗來財,豬來災,莫非我王某人該發財了?於是就把狗取名叫來財。
王春毛天天給來財捋毛、捉虱子,帶著來財滿世界逛蕩,“來財來財”地喚著。來財也跟他親,舐他的腳和手,縮頸聳肩地圍著他轉……
忽然有一天,來財不見了。王春毛清楚記得,來財在失蹤之前曾異乎尋常地同他親了好半天,不僅舐他的腳和手,還站立起來把兩隻前腿搭到他的肩上,舐他的臉,直到王春毛說聲討厭,來財才放下身子出門了。誰知這一走就是三天。有人對王春毛說:“到底是撿來的,喂不家呀。”王春毛越想越生氣,心說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等我抓到它了,非把它剝皮吃肉不可。
可就在第三天頭上,來財歡歡喜喜地回來了,嘴裏喘著大氣,一頭撲到王春毛身上,兩隻前腿緊緊抱住王春毛的肩。王春毛剛罵了一句難聽的話,來財便跳下身子咬住了王春毛的衣服,使勁往外拉。王春毛嗯了一聲,覺得這事蹊蹺,便跟了出去。隻見來財向屋脊嶺方向跑去,跑了幾步又調過頭來咬王春毛的衣服,催他快些走。
王春毛精神一振,心想難道來財又咬死了一頭狼?狐狸?或者野豬?怪不得來財這幾天不見了……王春毛越想越興奮,腳底生風,跟著來財跑到屋脊嶺。
可站在嶺上的竟是一位滿麵大胡子的中年漢子,正凶惡地瞪視著王春毛的到來。王春毛眨動著眼睛,覺得好奇怪。
來財跑到大胡子跟前,舐他的腳和手。末了,又搖著尾巴來到王春毛跟前,舐王春毛的手和腳。
王春毛隱隱明白了點什麼,臉色就一陣難看。
這時大胡子嗡嗡地開口了:“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它就拉我上這裏來,原來要見的是你?難道這一個多月是你偷去了我的來富?”
王春毛一聽,心中窩起了火:“這位大哥你怎麼這樣說話?什麼叫‘偷’?一個大活東西能偷得出來嗎?既然你不講理,我也不客氣,這來財是我的!”
大胡子哼了一聲,道:“什麼‘來財’?它叫來富!是我將它從小喂到大,對它有養育之恩。怎麼突然成了你的?”
王春毛對大胡子的傲慢態度十分不滿:“就算你是它的第一個主人,可你為什麼不問問它是怎麼到我家來的?如果不是我救下它,它早就成了別人的口中之食,縱然你有養育之恩又有何用?說吧,你想要多少撫養費?”
“你簡直胡說!誰證明你曾經救過它的性命?”
“那誰又證明你對它有養育之恩?”
狗趴在地上,焦急地望著這兩個與它關係密切的漢子,眼裏流露出驚異的光。它似乎很失望。
“問問來富吧,它應該知道。”大胡子一甩手,扭頭就走,一邊喚著“來富”。
狗搖著尾巴跟過去,攔在他的麵前,舐他的腳和手,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來財,你幹什麼?跟我回去!”王春毛也大吼起來。狗隻好又搖著尾巴來到王春毛跟前,跟他親熱。
“他媽的你這個不認爹娘的家夥!”大胡子氣急敗壞地趕過來,狠狠地踢狗。
狗隻好又跟大胡子走,可王春毛又追過去踢它……
最後,王春毛和大胡子各站一旁,一個喊“來財”,一個喊“來富”。狗一會兒跑到王春毛跟前,一會兒又跑到大胡子跟前,身上被踢得傷痕累累。它搖著尾巴,眼睛裏流露悲傷的神色,鼻孔發出哀叫聲。
“他媽的,我們在這裏拉鋸也不是個法兒。這樣吧,既然狗不聽話,今天就把它宰了,我自認倒黴,你拿皮,我拿肉,這總行吧?”大胡子氣呼呼地說。
“宰就宰,我有什麼好心痛的?你動手吧。”
“你先動手!”
“那我們誰也別動手,把狗帶到集上去,請狗屠夫宰。”
兩人達成協議後,一齊朝集上走去,嘴裏一邊喚著狗。
可狗並沒有跟他們走。它趴在地上,黑黑的眼珠閃著綠瑩瑩的光,嘴裏發出駭人的嗚鳴。許久,它跪著兩條前腿,爬在了王春毛和大胡子麵前,舐他們的鞋和腳脖子。正當他們納悶的功夫,隻見它將渾身的黑毛豎起來,深沉地低吼一聲,縱身跳下了屋脊嶺……
有個親戚當大官
梅子嫁給二球時,村裏人都誇她有眼力哩。其實二球一點兒也配不上梅子。二球長得黑長得瘦長一對鼠眼,從小到大有一種改不了的“吹”毛病。但漂亮的梅子看上的不是這些,梅子看上的是二球有個遠房表舅在北京當大官。你想,農村女娃子,有幾個能嫁給有錢有勢的人?嫁給土裏刨食的種田漢,一輩子的出息就那樣了。但二球不然,自從他有一個表親當大官之後,他的前程就處在充滿希望的十字路口上,何況有一年他親自去了一趟北京,回來時換了一身新西裝,戴著一塊黃燦燦的手表。他宣稱這是一塊金表,他的表舅送給他的;還說一旦有機會,表舅就提拔他。你想,二球的身份不是成倍增長了嗎?在這個節骨眼上,梅子捷足先登嫁給了二球,就等於自己的身價也成倍增長。
左鄰右舍的人開始敬重二球、敬重梅子。門口時常有婦女喊:“梅子姐,我家種的新鮮菜吃不完,你幫助吃點。”“梅子姐,我那口子趕集帶回的香瓜,你來嚐一口。”梅子大大方方地應酬著,心裏充滿著出人頭地的優越感、幸福感。二球家要蓋新房子,到磚廠去賒磚,廠長說,拉去用好了,提錢幹啥?二球說,那我就當仁不讓了。二球請木匠,木匠說,給你幹活沒說的,就當我給自個兒幹一樣。聽說二球要蓋洋樓,全村上下家家戶戶出一名幫工。不久,一座不花錢的二層小洋樓就蓋成了。
梅子越發感慨,感到自己當初嫁二球的決定是多麼英明。她深知,所有這些都是在北京當大官的表舅帶來的。梅子是那種飲水不忘挖井人的人,心裏惦記著哩。秋日,家鄉的土特產豐收了,梅子就極力攛掇二球帶她去北京酬謝表舅,順便打聽一下表舅提拔二球的事。
誰知梅子自京城回來,落成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眼圈裏還殘留著淚痕,倒在床上不吃不喝。村子裏的人聽說二球兩口子回來了,紛紛來問安。有人問二球:“什麼時候我們喝你的恭喜酒呀?”二球說:“我表舅說了,中央正在搞廉政建設,抓得緊,等緩一緩就辦。”來人便點頭:“是哩是哩。當大官的也有為難之處。不過遲早會有機會的,是親三分向嘛。”接著,二球開始高談闊論城裏的見聞,吹噓他表舅家如何富比王侯,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帶“金”字的,金碗金床金絲衣,一屋子金光閃閃的,上廁所也得有8個警衛跟著。吹得大家吐舌頭、咂嘴巴。
有女人問梅子咋的啦?二球說:是坐車累的。
其實梅子害的是心病。梅子隨二球進京,住進一家小旅店裏,二球從不讓她出門,警告她外麵有人販子。二球隻一個人出去跑,回旅店後從不主動提表舅的事。梅子追問,他才答:“咋進得去?門口有站崗的呢。”“你不是有一年去過嗎?還送你一塊金表。”梅子逼問,二球笑而不答。梅子就和他翻臉。最後二球揭了底:“按理講他應該是我表舅。可沒人作證,又沒人引見,咋個相認?”
“你這人騙子!”梅子悔恨交加。
二球說:“你看你,一點眼光都沒有。我不騙,有人給你送東西嗎?”
梅子無言以對,精神卻垮了下來。
村裏的婦女得知梅子病了,紛紛拿雞蛋來看望她。看到鄉親們依然這樣敬重她,梅子的心踏實多了。她想不出一旦失去了往日的尊貴,自己的麵子往哪裏擱,事到如今,隻好將錯就錯吧。所以,有人問她京城的見聞,梅子就隨著二球的口吻說話。
二球在外麵繼續天花亂墜地胡侃。開始人們不同程度地表示懷疑,後來問梅子,梅子也說是真的,這下子大家都相信了。梅子畢竟是梅子,口碑好,不像二球。越來越多的人對他們另眼相看。村幹部們從不收他們的農業攤派款,一切生產資料都讓他先使用,沒有人敢欺負他們,他們走到哪裏都有人管吃管喝。一天,村幹部對二球說:幹脆你來當村長吧。
當了村長的二球,撈錢更容易了。最後,連心都撈“花”了,回到家裏逼梅子跟他離婚,天天打梅子、罵梅子、殘害梅子。梅子開始不願,後來抵不過,就咬著牙說:“離就離,但我要把你的真相全說出來。”“那你就說吧。”二球冷笑著。梅子逢人便揭露二球的真相。
奇怪的是,開始村裏的人還同情梅子,自從梅子揭露二球的真相後,大家紛紛搖頭說:“逼你離婚歸逼你離婚,但你不能說二球的壞話。”更叫人不可思議的是,梅子的婚還沒有離,就有許多人忙著給二球說媒,有女兒的趕自己最漂亮的女兒說,沒有女兒的就趕本村最漂亮的女孩說,村裏沒有最漂亮的,就趕自己親戚家最漂亮的女孩說。時間不長,二球就相了好幾個親。
梅子不能再讓同胞姐妹跟她一樣受騙,就挨家挨戶揭露二球的真相,誰知沒有一個人理她、同情她;甚至趕她、罵她,人們都說:“二球既然是騙子,那你當初幹嘛嫁給他?”“他要和你離婚你就說他的壞話,可見你也不是一個好女人……”
梅子披頭散發滿街跑,一邊跑一邊喊:“他是騙子,他是騙子……”
梅子瘋了……
村 寶
那年頭,獅子嶺一隊的隊長王大業,經常挨上級的訓斥,理由是:階級鬥爭抓而不靈!
比方說,別的生產隊每次搞運動,總能挖出深藏不露的階級敵人,把地富反壞右批鬥得抬不起頭直不起腰。而一隊甭說階級敵人,連一個小偷小摸的壞分子都沒揪出來。全公社開大會的時候,每個生產隊押著五類分子、扛著紅旗、敲鑼打鼓往會場上趕,那威風那氣勢……而一隊卻是偃旗息鼓、士氣不振,口號喊得都沒別人響亮。
這也難怪,獅子嶺一隊自古窮山僻壤,兔子不拉屎,根本產生不了地主嘛,而且民風純正,從不占人便宜。把根正苗紅的王大業恨得眼睛像耙鉤,掘地三尺連個老鼠影子也見不著;見了別村的地主分子比見了自家爹還親,可惜政策不許借用。
卻說這一年,獅子嶺一隊來個要飯的,五十歲不到的樣子,走路抖抖索索,腰弓得像犁,見人一哈到底,正巧讓王大業碰上了。王大業見他像五類分子,便發生了興趣。但轉眼一想又覺得奇怪,如今人人都在搞生產,誰還顧得討飯?而且年齡也不老。便一臉的瞧不起,駐足盤問起來:
“哪個隊的?”
“我、我沒有隊。”這人一臉的諂笑。
“嗯?”王隊長警覺起來。
“是這樣的。我去年還住在五嶽水庫邊上,那是庫區。”
“我曉得,我們還去挖過土方。庫區的人不是都遷了戶嗎?”
“是、是,可我遷了好幾個地兒,沒人敢要。”
“為啥?”
“因為我成分不好,是、是地主。”
“啊?你真是地主?”王隊長扔掉手裏的家什,撲過去就拉地主的手,“我的地主爹,一看你就沒少挨鬥。沒人要,我要。”
“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是隊長,咋不是真的?是真的!”
地主撲通一聲就磕了個響頭。
地主叫李成仙,因為遷不了戶口,沒處掙工分,所以落得四處討飯。如今王隊長開恩,而且騰出一間草房子讓他住,感動得涕淚交流。
王隊長不愧是王隊長,手續一辦,就召開全生產隊“階級鬥爭現場大會”,邀請公社、大隊的領導出席。新落戶的地主李成仙“坐”著“飛機”嫻熟地站在台中央,台下群眾振臂高呼口號,台上王隊長率幾員幹將聲色俱厲地朗讀批判文稿,控拆地主階級對農民的盤剝。一直開了兩天一宿,總算把往日落後的威風全給發泄出來了,當場受到兩級領導的表揚。
從此,獅子嶺一隊的階級鬥爭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始終走到全公社前列。
獅子嶺一隊連年被評為“先進集體”。
一天早上,放牛娃來報:生產隊的老黃犍丟了一頭。
王大業心一驚,親自去牛欄察看,見裏麵毫無可疑跡象,斷定是被人順手牽羊了,便把此事報告上去。
“很明顯嘛,是階級敵人搞的破壞。”公社頭頭斷言道。
“可是,我們隊的地主李成仙,明明昨晚挨了一宿批鬥嘛。”
“這就是你腦子裏缺少一根階級鬥爭的弦。雖然他昨晚不在現場,但你敢肯定他沒與別處的階級敵人有串聯?同誌,聽說你與李在仙相處得不錯,今天又替他說話,小心屁股坐錯了板凳呀!”
王大業受到了批評,一狠心,回到生產隊就召開群眾大會,把李成仙押到台上批鬥,要他交待自己是如何偷牛的。
誰知李成仙一反常態,哭哭啼啼大喊冤枉。大會一結束,就摸出一瓶農藥喝了下去。
幸虧王大業早有防備,為了不讓李成仙尋短見,每次批鬥會一結束,就派人去盯住他。這次被派去的人發現李成仙喝了農藥,便大喊大叫起來。王大業立即帶人趕回來搶救,由於農藥有些失效,又發現及時,李成仙總算保住了一條命。
“天理良心,我真的沒偷牛呀。”李成仙躺在床上痛哭流涕地說。
“你看你,”王大業湊過去道,“哪一次把你當真的了?我也不相信你偷牛,可這是階級鬥爭的需要嘛。”
然後,王大業回頭命令大家:奶奶的,攤錢買一隻老母雞,給李成仙補身體;誰不攤錢就扣誰的工分。
有一個社員不服氣,喊道:“一個地主分子,比你爹還親。我不攤錢。”
王大業眼一瞪,吼道:“沒見識的東西,你懂個屁!”然後把大家拉到一旁,輕聲說:“他可是我們一隊的村寶呀,哪能失去了。”
“村寶?”大家不解。
“糊塗!我們生產隊有今天的榮譽,靠的是誰呀?沒有他,今後咋揚眉吐氣?三天後,公社又開批鬥會,到時他起不了床,不就……”
“哦--”大家這才笑逐顏開,高高興興地攤錢去了。
永遠的賬單
現在看來,那是一種很幼稚的行為,而當時,他確確實實是那樣想的,那樣做的。
那是若幹年前,這裏的山村比現在更窮,那一年,窮苦的山溝竟出了一個中學生,這就奇了,更奇的是,這個學生每天要趕二十裏的山路到村中學去讀書呢。
學校沒有食堂,學生便日吃兩餐。山裏的冬天來得早,也許是日頭短,柬不及做早飯吧,公雞剛叫兩遍,學生便懷揣一隻大紅薯,踏著早霜上路了。中午,同學和老師回到附近的家裏去吃飯,隻有這個學生守校,將那隻紅薯放在火旁烤一烤,權作中餐充饑。
這樣大約吃了兩個月。山上貧瘠,養不起更多的莊稼,學生家裏的紅 薯便有限。學生吃盡了家裏的紅薯後,不得不打消了吃中餐的念頭,每天中午靠在火炕上,棒著書讀。
紅紅的火苗映照著那張又瘦又黑的小臉龐,學生忍著轆轆饑腸,全神貫注地讀書寫字。
一日中午,班主任嶽老師來得特別早。他來到學生跟前,用他特有的虛弱的聲音輕輕問:“你天天中午不吃飯嗎?”
學生從書中驚醒,不好意思地說:“晚上多吃一碗就趕過來了。”
嶽老師搖搖頭:“如果一頓飯能解決問題,人為什麼吃三餐?這樣吧,你中午到我家吃飯去。”
“不,不!”學生的臉更紅了。學生知道,家太窮,還不起老師的情。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你這樣用功,長大了肯定有出息。等你有出息了,你再還我行不?”
“嶽老師,一頓飯收多少錢?”學生當真了。
“飯收一毛,菜收一毛,這樣吧,一天按兩毛收行不行?”嶽老師慈祥地笑著說。
學生也點頭笑了。他想: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正如借債還錢一樣。
這樣,每到中午,他軌跟嶽老師去了。嶽老師的家也窮,孩子也多,吃得不比他家好。但飯香。飯後,他在他辟了專欄的日記本上記下了他吃飯的天數和款項:某月某日,兩角……
三年來,他一共欠了老師三百多元。
學生沒有辜負老師和家長的希望,他考上了師範學校,三年後又參加了工作。當他懷揣第一個月的工資,回到母校代嶽老師時,得到的第一個信息竟是:年近六十,患有心髒病的嶽老師,已經與世長辭了。
他匆匆趕到老師家,卻再一次撲空,鄰居告訴他:老師的家已搬回原籍了。
失魂落魄的他又找到了嶽老師的墳墓。此刻,還債的事已使他滿臉通紅和愧疚,他羞於啟齒。他久久地佇立在芳草萋萋的墓前,淚流滿麵,最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恩師,我知道怎樣熱愛自己的工作了。”
比 試
家富叔當了二十年的村長,啥好處也沒撈著,反而把家裏的農事荒廢了。老伴病逝時,無錢出殯,隻好向堂弟家貴借。家貴是縣裏的職工,如今也下崗了,可錢還沒還人家哩。思前想後,家富決定不再當村長了,辭職種菜。
家貴聽說家富不當村長了,急衝衝跑到家富家,頗為不滿地說:“哥,你怎麼糊塗了?過去村民太窮,你弄不來油水還有情可原。可現今家家戶戶種大棚蔬菜,有利可圖,你咋……唉,你太老實了。”
“難道你讓我去搶大家夥的大白菜不成?”
“嗨,你的官白當了。要不,村長你讓我當,咱們比試一下。”
“也好。正好村長沒人幹,你不妨幹一年看看。”
家貴做了村長後,也轟轟烈烈地做了幾件事,一是與城裏的蔬菜批發公司簽訂了大白菜供銷合同;二是規劃了在兩年內蓋一座新村委辦公樓的前景。現今的村委在破損陰暗的老祠堂裏辦公,太寒磣了。
村民們最高興的還是那份大白菜合同。望著那一望無際的菜畦,總擔心大白菜賣不出去,現在可以放心了。秋日,白菜上市的日子,果然見到一隊汽車從城裏開到了地頭,村民們歡天喜地,紛紛把砍好的大白菜往車上搬。可輪到結賬時,村民驚住了:合同上明明寫著一毛錢一斤的大白菜,變成了八分一斤。村民就提出異議。
“問你們村長去吧。你們村派人攔我們的車,要收每斤二分錢的管理費。我們隻好羊毛出在羊身上了。”
晚上,村民們就去找家貴。家貴拉長著臉說:“村裏要蓋辦公樓,到哪裏弄錢?最冤的是我,一個月掙點死工資,還不夠吃。眼見你們都發了白菜財,可我為了給你們跑合同,連一棵白菜也沒種。如今竟有人說我黑心。幹脆合同不要了,明天讓城裏的車隊別來了。”
“別、別。”村民們一聽全急了。城裏不來人,這滿地的大白菜還不爛掉呀?便紛紛討好地說:“家貴你積德,你的難處我們全看在眼裏。你家沒白菜不要緊,我們按人頭一人一百棵,送給你不就得了。”
於是連夜把大白菜送到祠堂門口。
第二天車隊一來,這堆白菜第一個變成了鈔票。
大白菜的事一忙完,家貴便騎上了嶄新的輕騎摩托車。
家貴騎著摩托車滿地兜風,一直兜到鄰村的磚窯廠,對頭兒說:“我們村要蓋一套辦公樓,大約需要一百多萬塊磚。”
這等於神財爺不請自來,廠長連忙敬如上賓。“不過,我自己想先蓋兩層小洋樓……”
“好說。我先派人把磚送到你家,分文不收。等你們村再蓋房子時,這磚價……”
家貴一拳搗過去:“你是個明白人嘛。”
接著,鄉建築隊的隊長找到家貴,要承攬工程。自然先蓋的是家貴的兩層小洋樓。
這天,家貴望著新蓋起來的洋樓,心中好不得意,忽然想起了堂哥家富,便騎著摩托去了。見了家富搖頭晃腦地喊:“哥,我隻當一年村長,比你的二十年村長強不強?”
家富正埋頭抽煙袋,好半天才抬起頭道:“昨天,縣檢察院的院長找過俺。”
“你認識他?”家貴驚喜地問。
“他是那年我去省城開廉政表彰會時認識的。他聽說你是我堂兄弟,便先找我了解情況。有人告你貪汙受賄啊。”
“啊?”家貴的臉嚇白了,連忙哀求道:“哥,你沒給我說情啊。”
“他可是個鐵麵無情的院長。眼下你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你新蓋的小洋樓交給村裏作辦公樓,把摩托車也交上來。趕快辦房產移交手續,然後我領你去坦白交待。等上麵一來人,就晚了。”
“哥,我聽你的。”家貴嚇出一身冷汗。
手續辦完後,家富笑嘻嘻地問:“家貴,我今年光賣大白菜就收入了五千,你呢?”
“別說了,哥。我比輸了。”家貴低下了頭。
偷的故事
從前,我們灣子的門窗從不關閉,人們或上工或趕集,即使出了遠門,也隻是把門帶上,從不上鎖;晚上忘了插門,也不覺得奇怪。萬一有人想用別家的工具,趕巧那家沒人在,隻管進去拿,末了告訴那家一聲:“你家的××讓我用了一下。”“用吧,又不是好東西。”那家也不介意。
多少年了,灣子裏沒發生一起失竊的事。大人們經常給孩子們講述一個“偷”的故事:從前有個小孩,第一次在外麵偷回一枚蛋交給母親,母親不僅沒反對,還誇兒子好,用這枚雞蛋獎賞他;第二次孩子在外麵偷回一隻雞,母親不僅誇兒子好,還誇他有能耐,也把雞燉給兒子吃……兒子積習難改,長大後搶劫銀行,被判了死刑。臨死時,兒子要求吃一口母親的奶,母親答應了,但兒子卻一口咬掉了母親的乳頭。母親這才幡然悔悟……
如果說灣子裏發生了偷竊,也隻有一起,雖然我至今還不知道那算不算偷,但它的影響卻驚心動魄。
偷東西的人叫有祿,是個九歲大的男孩。一天,有祿看見喜子家門口扔了一隻廢棄的破犁鏵,就彎腰拾了起來。街上廢品收購站收廢鐵呢!有祿正東張西望地往家走,不巧碰上了喜子媽,自然那塊舊犁鏵被繳了回去。
這就是有祿偷東西的過程。可是,喜子媽和有祿媽最近“毛”了,互不搭理,見了麵都扭著頭、噘著嘴呢。這下子可讓喜子媽抓住把柄了,所以見了有祿媽,就沒頭沒尾地撂了一句:“有人不愧是小偷之家,人偷東西豬偷菜。”
有祿媽一聽不對勁兒。原來兩人之所以翻臉,起因就是有祿家的豬沒關牢,溜進喜子家自留裏咬了幾棵青菜。喜子媽心疼,揪住有祿媽又哭又罵,一個要求賠償,一個說賠菜可以,你不該罵人,先賠不是。結果誰也沒賠誰,兩人結下私仇。有祿媽越想越不自在,臉也不由得紅起來,畜生偷菜有情可原,人偷東西可是一輩子的名譽問題。她斷定是有祿幹的好事,晚上收工後,飯也不作,等有祿一回就審問起來。
“有祿,你是不是偷了喜子家的東西?”
“我、我拿了他家門口的破犁鏵子,又給他了。”有祿預感不妙,臉色也變了。
有祿媽一聽,咬著牙罵一句:“畜生!”一屁股摔在地上。嚇得有祿急忙跪了下來。
有祿媽緩過神來,爬到灶台前,抽出一根細木條子,劈頭蓋臉地抽了過來。“我讓你偷!我讓你偷!”打得有祿驚天動地地慘叫。
抽累了,有祿媽緩了口氣,口裏卻沒閑,咬著牙吼道:“知道嗎,今天偷犁鏵,明天偷犁彎,後天偷倉庫,長大了就得偷商店搶銀行,坐大牢挨槍子。我要你這個禍害有什麼用?”有祿媽越想越生氣,接著又是一陣猛抽。
“媽,莫打呀!”
“媽,打得好痛呀!”
“媽,我再也不敢偷了呀。”
……
有祿忍受不住疼痛的撕咬,一手抱著腦袋,一手去擋木條,身子扭曲著,不斷發出令人心顫的哀求聲。
左鄰右舍聞訊趕來拉扯,可一個個讓有祿媽給罵了回去,“你想說情也可以,有祿將來要是當了搶劫犯,你得替他坐牢。幹不幹?”勸架的人一個個自討沒趣地走了。
灣裏的人都揪著心、歎著氣,連飯也吃不下去,商量著有祿媽最聽誰的話。直打得有祿滿頭起包,哭聲幾乎啞絕,最讓有祿媽聽話的賀表奶才得信兒匆匆趕來,一把奪下有祿手裏的木條,氣呼呼地吼道:“你也太狠毒了,孩子都快叫你打死了,你還不鬆手。你說,他不就是拿了一下人家的破犁鏵子嗎?犯沒犯死罪?”
有祿媽流著眼淚說:“表嬸,他要拿別家的東西,我也不打這麼重。喜子媽平日和我成仇作對,今天抓了我的短了,你曉得今天她怎麼對我說的嗎?她說我是小偷的媽!我還活著有什麼意思?不如打死這個小畜生,我再上吊。”
賀老奶歎口氣,道:“你先莫打孩子,我出去一下就來。”
賀表奶邁著小步徑直推開喜子的家門,對喜子媽道:“有祿偷了你家的東西?”
“他拿了我的舊犁鏵,又讓我拿了回來。”
“要回了就算了,有祿媽這個狠心婆,把孩子往死裏打呀。”
“她打自己的孩子,我有什麼辦法。”
“她說你今天說她什麼了吧……喜子媽,你去給她說一聲,就說這事算了,不然她真會把孩子打死呀。”
喜子媽心一驚。其實她也全聽見了有祿的慘叫聲,聽得心中一緊一緊的,連飯都吃不下去,早就想去說說。既然賀表奶給了機會,就跟她走了。
“有祿媽,你瞧誰來啦?”賀表奶喊。
喜子媽打著笑臉道:“嫂,這事就算了。孩子小……”
有祿媽道:“我的孩子偷了東西,打死也不虧,不要你們管。”
“嫂,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白日我對你說的那些話,你就當我放個屁。今後我再提這些事,爛舌根不得好死。”
賀表奶接口道:“喜子媽已經說了,你都聽見了。今天兩家不許再過不去。從前你們不是有說有笑嗎?”
有祿媽流了半天眼淚,然後對有祿說:“小畜生,你還不給你表奶表嬸磕頭。”
“莫!”喜子媽親手把有祿扶起來。有祿的一頓毒打,終於換來了兩家和好如初。
這件事過去多少年了,但它的影響卻是深遠的:灣子裏有孩子好占便宜,大人們就嚇唬道:“小心我像有祿媽那樣揍你!”
有祿長大後參了軍,複員後進派出所當了便衣警察,專抓扒手,屢建奇功……
招 安
農村工作兩大難:計劃生育和要錢。姑娘寨的村民工作一直搞不上去,年年受到鄉政府的批評,主要是有兩隻攔路虎在逞凶。其一人稱王刁婆,兒媳婦一連生下五胎,影響極壞,卻拒不接受處罰,還謾罵毒打村幹部;其二名叫嚴光棍,五年未交農業攤派,一見村幹部就日爹日媽,一副拚命的駕式。俗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有他們二位作擋箭牌,其他村民樂得不搞計劃生育,不上交農業稅,逼急了就詰問村幹部:你們就會專揀軟柿子捏,有種的去找王刁婆和嚴光棍!
村幹部無言以對,隻得知難而退,紛紛交辭職報告,隻剩下支書老王幹撐著。
新鄉長一上任,就把姑娘寨的整治問題列入重點,便對王支書說:老虎雖凶,也鬥不過武鬆;讓我去見識見識那兩位咋個吃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