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之一字,真真是形象,貼上圓潤白皙的麵,驚了多少才子心,伴著大唐氣象,讓詩直達千古高峰,後人隻能仰望,連追意都不敢再生。
這一妝容,留存在周昉的《簪花仕女圖》裏,這是唯一存世的唐代仕女畫孤本。畫中庭院的陳設簡單,而這幾個貴族女子卻熱鬧得落塵生香。她們逗犬、拈花、戲鶴、撲蝶,且都是妝容精致,衣飾華美。所有女人的聚會,都是顧盼時比美的盛宴。聳雲髻,步搖,簪花,袒領服,披帔,石榴裙,櫻唇,蛾眉,貼花鈿。無一例外,連旁邊執扇的侍婢也是相似的妝,可想而知在唐朝,流行如時尚,便是那一夜春風了。
在這些女子的神態間,不見任何孤寂落寞,相反還透著那麼幾分安詳和氣定神閑,對生活有著百般的樂趣,沒有悶,也沒有愁。
可見她們用來畫眉的,一定是螺子黛。
粉白黛黑,施芳澤隻。據說畫眉這一化妝方式起源於戰國,那個聰明的女子一定是眉毛不夠黑或者長,她用燒焦的柳枝偷偷地掃在眉上,被人瞧了去,一番大驚小怪的誇張詢問和轉過身的嘲諷後,竟然是掩門合窗地效仿。從此畫眉的方式和技巧,還有眉樣,隨著朝代在不斷地變化,千奇百怪層出不窮,一發不可收拾。
很快發現了黛,黛是一種黑色礦石,碾成粉末加水調和來畫眉,比焦黑的枯枝典雅了太多。漢墓裏出土了一些石硯,經考證,這正是用來磨石黛的工具。
紛爭落幕,天下初定,是需要畫眉的人越來越多了嗎?枯枝顯然有些輕率,像燒火的丫頭,難進閨閣,也上不了妝台。石黛出現得恰到好處,有了身價,對待的心,自然又有幾分不同了,連不需要畫眉的人也要精挑細選出幾塊,細細磨了化開,那柔情便也似了水,可上眉梢了。
《詩經》裏亦有句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讓人心動而懷想,但是這個“蛾眉”,卻是細長彎曲,這裏借的是蠶娥的觸須來比喻,想起來也仍是妥帖,可是形狀上卻大相徑庭。
眼見這眉,也要生對時代才可愛,否則,定是一場笑話。
漢代劉熙在《釋名》中寫道:“黛,代也;天眉毛去之,以此畫代其處也。”古代女子畫過的眉樣何其多,但前提條件無一不是先要把天生的眉毛去掉,我不得不煞風景地想象,卸了妝的容貌該是怎樣的慘淡,雙眉未畫成,哪能就郎抱,怪不得病中的傾城女子,不許那個愛著的人見著。
女為悅己者容,到底還是幸運的。如荒寂的樹,生長在他經過的路邊,恰是最好的年華,這一季花期,必不再有絲毫猶豫。盛妝相迎,換一世回顧,一場風雨便是百年身,那綠肥紅瘦的歎息,是窗下的海棠,也是簾內的自己。
不覺就心疼了,為那些生動的女子。怎能不自憐,對鏡梳妝也傷感,卸妝更難擋淒涼。古人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們卻先要在心裏留一個傷口,種下愛與情,再從容貌裏開出春意來,倒不及牆角的花花草草由人戀,卻定是酸酸楚楚的怨,恐怕一生,都難排遣。
從去掉眉毛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身為女子的不易,注定的身心不自由,要靠那一筆斑駁,來縫補綢緞上的織錦,有寒夜裏裂帛的決絕和義無反顧,也有一針一線刺破的纏綿與流連,端端地繡出個與山河同壽,那紋樣再多情,也是要冷冷地對著這個無情塵世。
沒有什麼能衡量出幸福,哪怕價值千金的螺子黛。
隋唐時期,已有女子能用上從波斯進口的螺子黛,同樣作為一種青黑色的礦物顏料,它的製作更加精良,已經能夠做成各種形狀的黛塊,蘸水便能直接使用,無須再研磨,效果也更加細膩和服帖。
這樣的螺子黛擺放在梳妝台上,恰似書生案頭的墨錠,從此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演就是幾千年。
隋煬帝開通了京杭大運河,煙花三月下揚州,在江南,龍舟上有妙齡少女千人,手執雕板鏤的金楫,被稱為“殿腳女”。單劃船的人就需要千數之多,可見這船有多龐大華貴,如此分量的船,卻召女子來搖楫,看來是不圖速度的,就要一個養眼。
這些女子其實就是征上來的民夫,水淺舟行不暢處,她們還要下去拉纖,於地位和前程上是沒有什麼指望的。就算是有那麼幾個長相出眾的,也無異於遮天蔽日的森林裏開出的野花,何況舟上不止她們是女子,妙曼歌舞,琴弦暗扣,含羞帶怯立於帝王麵前的,都是天下絕色。
依隋煬帝的性子,這些殿腳女一定都穿著一樣的衣服,梳著一樣的發飾,走路無聲,自然也不必有話,目光低垂,眼神是不敢看向前方的,何況帝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