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不過是風過處江水拍岸卷起的浪花,看時是一片茫茫景色,轉瞬也就散了,沒有誰會注意到每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
於千人之中,隋煬帝看見了她,透過層層簾紗,越過蝶舞鶯歌,那個專注的女子一彎秀眉,把人牽了又牽,惹了又惹。這個擅畫蛾眉的揚州吳絳仙,被隋煬帝封為了崆峒夫人,成了他的婕妤,隋煬帝因愛之眉色,每每倚簾顧之,移時不去。有波斯國來的螺子黛,號稱娥綠,每顆值十金,皇上全部賞給吳絳仙獨享。其他的後宮嬪妃也紛紛效仿吳絳仙,以盼皇帝青睞,能眼波停留,然而再怎樣,也是握著銅黛底氣上先差了幾分。隋煬帝說,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絳仙,真可療饑矣。就這一句,多少心懷就此黯淡。
所以楊貴妃知道這眉有多重要,她雲為衣裳花為容,沉香亭裏飲的玉液瓊漿,百花叢中醉得明月黯然珠有淚,連跳的舞都是廣寒仙子的霓裳羽衣曲,這樣的女子,生就的不平凡,放眼全天下,她不會以誰為模板,自然要日日出新妝了。
一旦新妝拋舊樣,六宮爭畫黑煙眉。這也隻是一時,等滿宮皆是黑煙眉的時候,這新妝便也到了盡頭成了舊樣。晨曦的盈露還沒有盡數退去,清新的枝葉上閃爍著活潑的光,滿月門裏的閣樓下,一身華貴的她,眉梢上點著嫣紅,貼著素羽,國色天香地盛放,也驚也豔,如此無拘無束的扮相,六宮粉黛如浮雲,哪裏還顯得出顏色?
而唐明皇也分明會賞。盛唐的月光都有三分酒氣,唐明皇一身才藝,能預見的事物已經難以引起他的興趣,如春來了花會開,秋涼了夜深沉,不過是年年往複,等也是它,不等也是它。蒼天知道這些攏不住他的心思,命數有定,許給他一個楊玉環。她是他懷裏的解語花,卻不是一味在身側攀緣的淩霄,留著的那份靈氣,似一根有魔力的弦,撩撥著帝王的心動,哪怕在燈暈的對飲裏,也仍然盼她明日的容顏。
以色侍君,她有她的好,鏡中的自己就是歲月裏磨煉的利器,仗著那份愛與寵,招數越發無形。唐明皇愛之不及,命畫工作十眉圖以流傳,一曰鴛鴦眉;二曰遠山眉;三曰五嶽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卻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煙眉;九曰橫雲眉;十曰倒暈眉。
眉目相對的那一刻,紅塵裏愛這一場,彼此成全了。
即便這轟轟烈烈的故事,進了傳奇,上了戲台,後來也沁了卷軸,上了鏤雕的門楣,多少世間女子感歎著,卻也不敢羨慕,皇宮裏的淒涼,是楊妃嬌笑時,那個曾經一樣受寵的梅妃,儼然是已棄忘的舊妝,桂葉雙眉久不描。
倒不如把泛黃的古書再往前翻幾頁,在章台街旁等一等,那個為妻畫眉的張敞,馬上就要路過這裏邁向朝堂。
漢時的張敞,官拜京兆尹,他從政有道,賞罰分明,但卻沒有威儀,朝廷裏大概還好些,出了宮門就行動隨意起來,比如用折扇拍馬之類,論起來也不算什麼有礙觀瞻或失體統的事,最多就是失了些身份,還可劃為灑脫一類。據說他每日在家為妻子畫眉,且畫得眉毛異常嫵媚,這等夫妻間的閨閣趣事,可見二人感情甜蜜,也委實沒有什麼不妥。
漢賦旖旎風流,穿雲摘星望仙容的事不少,怎這深院日常的細微相對,倒難容了。有人就用這些事來參奏張敞,張敞對皇帝說,臣聞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皇帝愛惜他的才能,未加責備,但最終,張敞也沒有得到重用。
也許本可以成為一代名臣,流傳下來的影子卻是印在了“張敞畫眉”的故事裏,後人替他解釋,張敞與妻子原本就是一個村子裏長大,幼時頑皮的張敞投擲石塊傷了女孩的眉角,女孩因此未尋到婆家,張敞做官後聽聞此事便上門提親,並日日親自與妻畫眉以表心裏的內疚。
一番濃情深愛,容不得抽絲剝繭,也容不得添枝加葉,其實歲月淡去的和留下的,都是最真實的麵目,隻是有人固執地相信複雜,有人頑強地堅信單純,最終都是無奈。
心一執著,萬事不得自然,記住這一刻就好。張敞為妻畫眉,如此不倦,那些朝朝花開的嫣然,如執筆寫下的信約,這一個瞬間,他便是天下最溫柔的男子,眼前端坐的妻,便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是不是螺子黛,又有何妨?
張敞妻子的眉毛有多美,大概當時也無幾人得以見到,但傳聞裏的絕世之姿卻一定是真的。愛著的那個人畫,愛著的那個人賞,旁人哪裏懂得,刹那,就這樣永恒了。
張敞畫眉與韓壽偷香、相如竊玉、沈約瘦腰並稱為古代四大風流韻事。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