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上說,女子許嫁,纓。是說女子有了婚約,就要用五彩絲線束發,這絲線,就是定終身的信約,雖未成婚,但也已不是自由身了,日常時時嗬護,關乎一生的幸與福,必是醒著夢著也都越不過它去。古代不乏未婚守夫喪或以身殉節的貞烈女子,發上絲線顏色已淡,卻是永遠也等不到紅色了。
洞房花燭夜,新郎用秤杆挑起紅蓋頭,新娘低頭嬌羞,滿頭花枝招展,那把絲線,仍朗朗昭昭地護著青絲,愈顯親厚如一,這世上,能解下它的,也唯有對麵飲交杯的這一個人。
他們還會各自剪下一縷烏發,合並在一起,用紅繩係住,打一個如意長結,而後收入錦盒,放進能載悠悠時光的樟木箱,和傳家寶一起穩妥收藏,從此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漢樂府《孔雀東南飛》裏,焦仲卿明秉高堂,他和劉蘭芝已是夫妻,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生死都要在一起。
他們的結合,竟像是為了證明誓言而來,經曆了太多艱難和摧殘,踏了荊棘蹚了冰河,卻還是不能在一起。結發的有情人,甘願留了一魂在對方心裏,他們結在一起的發,即便打開紅繩,也不可能再分清,你不再是你自己,我不再是我一個。就像打碎的人偶,再和泥,重新捏起,千度高溫燒炙,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忘了是從哪裏聽到的說法,老人叮囑,深夜不可梳頭。她不說原因,隻道不好,想必是古老的流傳。很久很久以前,在這說法的深處,一定也有一個故事,也許太詭異,有一個不甘心的靈魂,沒了皮囊,還守著癡念,讓你不要忘記。
換到今天,這說法已經不會有任何唬人處,慢慢也就消失了,可是細想來,這夜半不梳頭,倒也藏著幾分安穩的象征。古時不許蓬頭垢麵出門或見客,月在中天時難安眠,不是太寂寞,就是有突變,而這兩種於女子而言,都是平靜生活裏摧花折柳的傷。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更鍾情這樣的文字,悲傷到最終,還是讓人向往與癡絕。
我自幼時就留長發,平日裏隨意披散著,長到及腰,就去修剪,再無其他打理。在海邊,在山巔,在陌生的街頭,或者清冷的夜晚,喜歡長發飄起來,走在風裏,有一種闊闊的浩然,還有一點動蕩,疏遠,荒蕪,有流浪的況味與氣息。
也曾因為忙碌或病痛而惱了長發,但若真要剪至短發,卻也真是不舍,好似就要換了一個人,終是舍不得。
因為長發,自然也有了很多的發飾,多是古典式樣,年深日久,攢了滿滿的兩大盒,多是街邊鋪子裏偶然看到,顧惜緣分一場。也有知交好友相送,必都是全了心意在裏麵。春日裏,有遇見我文字的女子手作了飾物遙遙地寄過來,也是我的珍寶,一概收著,偶爾拿出來戴上,待年老了,賞罷世間剛柔幾許,它仍是最可靠的念想。
無奈手拙,隻會盤最簡單的發髻,還潦草得隻能解暑熱,無關秀麗。即便如此,插上簪子,從心裏就瞬間素白低婉,緩緩濾盡紅塵,連目光都輕柔了。外麵人跡紛紛,朝雲暮雨,我倒願把這玲瓏心閑下來。
閑著時虛度時光,讀書、寫字、喝茶、發呆,或者侍弄花草,打個雲紋崖柏香篆,也動針線繡朵半開的蓮。總在不經意的時候,長發從耳側垂下來,溫良著碎碎流年,許我回首時不寂寞,獨自時不心寒。
一縷青絲心可可,相逢早種因和果。定是前世留了一念,今生執手眷戀,我心切切,情綿綿。不舍古舊光陰,安享經年風物,唐時月色,宋時杯盞,還有那些泛黃的畫軸和書卷,漢時琴弦聲悠然,魏晉飄逸隔雲端,明清戲台在庭院,盛妝一曲深情不倦。
我長發三千,青絲低綰,與此長相守,永相伴。
我是那般清冷,與熱鬧難相容,疏林自清寂,有緣了閑花照水,無情了獨釣寒江。任孤帆遠影,日暮斜陽,我在荼蘼荒意裏,修習從容,朱砂以銘。倦時雲水煎茶,秋風落墨,講一些舊事,與故人聽。聽說歲呈正妒,離人已慕。
我就是那個離人。一沉念,便是千古。
花枝疏,光陰瘦,蒼苔落英風滿袖,已是涼初透。時光是金戈鐵馬,一路肅殺,不由深究。我投宿在老卷殘籍,總有一段曲婉的情懷未曾忘記,雖不知落在哪個朝代的街巷,一頁頁的書翻過,隻覺親切熟識,仿佛來過。
未了的塵緣幾許,沿著千年明月光,若能回到那個春天,我一定黻衣繡裳,對鏡紅妝,發式再簡單,也要在側麵斜簪一支白色山茶,熹微裏出城,穿花扶柳,踏草彈枝,去往最喧嘩的地方,世景人情皆喜樂,我也怕似水流年春去渺,煙霞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