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托意眉間黛(4)(1 / 3)

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佳人曉起出閨房,將來對鏡比紅妝。問郎花好儂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見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後人都道唐才子風流,其實他也是無奈了世道才放任不羈,他瀟灑倜儻,才情甚高,也曾一番抱負欲取青雲,心裏傲骨始終不消,卻屢遇坎坷危涼,流連風月場,也是有避世放形的心態,世上有太多的虛假,倒不如尋歡,他晚年隱居桃花塢,與桃花結盟,悟透了人生。

他愛酒是真,愛桃花是真,有禪心也是真,他一生經曆良多,有磨難艱險,也有放達盛名,卻孤獨而終。

桃李春風一杯酒,此後就是江湖夜雨十年燈。簪花小楷寫斷了墨,也道不盡這曲東風破。人生到最後,若花離枝,臨別才知歲月一場空,那些可笑的追求,可歎的遺憾,到底是虛度。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唐伯虎與桃花有割不斷的情意,他也戀著那幅拈花微笑的圖。若一切可以從頭,他寧願棄功名,以一身才華把天涯浪跡,尋那個吹徹梅花的佳人,親手簪一枝春在她的發間,從此桃花林裏,對飲明月鬆風,與她恩愛不離,隻把閑情做人生,生同枕,死同穴,花滿丘。

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

如此才算周全了,再沒有什麼,能比這樣的詞更綿密悠長,浮落得典雅脫俗。花的靈氣精魂,女子的縈懷情愫,交付在一起,煆燒成了瓷器,純美裏有了神秘,多情裏有了靈氣。花若修出了人形,也定是女身妙相,霧靄煙深裏走出來,鬢邊定也有花的剪影,一並落在人間。

李漁說,富貴之家,如得麗人,則當遍訪名花,植於閫內,使之旦夕相親,珠圍翠繞之榮不足道也。晨起簪花,聽其自擇,喜紅則紅,愛紫則紫,隨心插戴。

難怪有人說,若能嫁給李漁,做個妾室也願意。李漁活得太瀟逸,凡人難能做他的知己,他以造物的心態修藝術,以閑趣養生活之樂,給了自己四條命,卻都落在花上,春以水仙,夏以蓮,秋以秋海棠,冬以梅。他也是借花等佳人吧,他踏碎月華,南來北往,一直找進傳奇的戲台,認定有個人與他有著木石前盟,可以讓他把棲命的花折下來,簪在她的同心髻旁,彼此善待。

李漁說的富貴之家,深宅高牆,朱門重院,麗人可與百花爭色,卻也如同插花的古器,縱有不甘,也得隱去。有大戶人家的婦人用黃金或白銀打成花冠,燒藍點翠,配上絹紗和珍珠,做出四季花樣插在上麵,桃、杏、荷、菊、梅,謂之“一年景”,顯著富麗身份,厚重家底,也有長長久久的願望,四時連綿,花開不敗,迎向歲月滄桑。

普通人家的女子,樸質勤勞,平凡生養,同樣帶著四季花,卻多是摘自鄉野山林。草叢裏的山丹,柴籬邊的線菊,還有一些更鄉土名字的花。這些花名好像炊煙升起時,巷子裏喊起的乳名。它們不需耕種,無人打理,生長得堅韌而濃密,今年在的,明年還是老地方。

它在樵夫的擔子上,采藥人的背簍裏,明亮亮地芳豔著鄉野小路。他們推開家門,可見嫋嫋炊煙,可聞新米的香甜,把野花插在妻子發間,與她一邊閑話桑麻,一邊溫酒燒菜。

妻的知足,就是他的安定與幸福。他在一邊看著,一旁的女子的確好看,並非隻是當年。

城裏的花太規整,有縮手縮腳的委屈,相比而言,我更中意郊野山間的蔓草閑花,它們遺世脫俗,從不喧嘩,是我心底描過的清逸,純和高潔,再簡單的一朵,都有靈魂相依,帶著天然的風骨,自成詩意。

行走於熙攘的城市,我總是衣著樸素,輕快行走,不動聲息,能隱身埋沒在人群裏最好。可每次進山,卻總愛穿紅著綠,長衣闊袖,佩玉將將,隻是素著發,等著簪朵最豔的花來相隨。隻想著,涉過幾道山溪,穿過幾片竹林,在雲深不知處,是回歸的路。

我有個瓷質的胭脂盒,不大,剛好可以放在掌心裏。白色的釉麵上,纖瘦的青花幾筆,勾勒著一個雲鬢輕挽的女子。她婉轉羅裙,眉長目秀,正在凝神靜思,似乎與這個大千世界毫不相幹,任匆匆那年,多少離合悲歡,任熙熙攘攘,幾人來過又失散。她隻管素淨容顏,把所有的故事都歸簡,在荷風裏,低眉守著心跡,永不老去。

我是在江南古鎮遇見的它,鎮子小得近似於一個村落,卻連一磚一瓦都銘記著千年的明月霜花,我亦隻是路過。小店不為附庸風雅,好像也不為賺取財帛,年輕的女孩正取了雲霧自煎茶,一樹薔薇探在雕花的窗外,她笑容清淺,待我以友而不是客。所有的不期而遇都該這樣簡單,彼此相對,便已有感覺,知是同類,可以陌路共坐,把一壺茶,喝至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