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想當兵,當軍長。”王腳丫殺豬一般地哭了起來。

王腳丫十五歲那年,有部隊來村子裏征兵。王腳丫第一個報了名。人家一看,是個屁股後還有黃泥巴的小子,一問才十五歲,一口回絕了他。第二年又征兵,王腳丫第一個進了體檢室,一雙爛鞋一甩開,黑黑的一雙腳漏了出來。王腳丫想跑出去洗一洗,被人叫住:“你不用洗了。”王腳丫一臉地困惑。

“你的腳丫是鴨腳板,哪個敢要你去當兵喲。”

王腳丫懵了。來征兵的有五六個人,王腳丫一個一個地立正敬軍禮,一個一個地扯住人家的袖子問:“首長,我真不能當兵,真不能做軍長?”人家隻是一個一個地歎氣搖頭。

王腳丫就得了一場病,窗外的月光再明亮,他也懶得去理。王大頭請來了村裏的醫生,量體溫,開藥。王腳丫不配合,也不吃藥。接連幾天,他臥在房前的一個破藤條椅裏,不說一句話。我從大街上買了他平時最愛吃的油條,他不聞一下。猛然,他從破椅裏一躍而起。我一驚。是隔壁村子的退伍軍人李大個,穿著件舊軍裝從門前走過。那舊軍裝,綠綠的顏色特別惹眼。王腳丫的一雙眼睛被勾了過去,直到那綠色消失成一個小點。這時,王腳丫才有了點精神。

他娘疼兒子,第二天就賣了家中的兩隻生蛋母雞,給王腳丫買了一套軍裝——隻不過是套綠顏色的衣服罷。王腳丫的病全好了。當晚,沒有月亮,他一個一個邀我們出來,他指揮“解放軍抓壞蛋”遊戲,真成了軍長一般。

有事沒事的時候,王腳丫就會穿上他那套綠色的軍裝,很是神氣。流著鼻涕的小三想要用手摸一下,被王腳丫擰了幾下耳朵,說怕你的鼻涕髒了這綠色哩。

王腳丫有更神氣的時候,那天去他姐家吃酒席,得坐公共汽車。座位少,穿著軍裝的王腳丫就主動站著。中途時,上來兩個玩撲克的年青人,大家一看就知道是騙錢的,不想去理。誰知,還是有人禁不住誘惑,一下子將口袋中的錢輸了個精光。兩個年青人正想下車。

“站住!不能走!”王腳丫大吼一聲!兩青年一看,是著軍裝的,一下子愣住了。王腳丫就勢一手抓一個,在大家的陪同下,將兩青年送到了派出所。他們還沒有回家時,王腳丫一人抓倆騙子的消息就傳遍了幾個村子。我們對他佩服得真是五體投地。

王腳丫沒念完高中就下學了。在農村,王腳丫也到了找媳婦的年齡。媒婆踩壞了他家的門檻,王腳丫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娘就又問他:“這麼俏的媳婦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你到底要哪樣的媳婦喲?”王腳丫還是不說。其實和他同過班的我是知道原因的。上高中隻上了兩年的王腳丫,成績不怎樣,但他交了一個很滿意的筆友。這筆友是在山區工作的一個女孩,通訊站的話務員。他曾私下裏對我說:“她是話務員,也是穿著綠軍裝哩。”沒過幾天,王腳丫對娘說了聲“去找個人”就走了。他是去找那話務員的。

過了三天,王腳丫的爹娘正在央我一同去找腳丫時,有穿著警服的公家人找上門了。他爹娘慌得不得了,心想總是王腳丫在外惹什麼壞事了。誰知,穿著警服的公家人還沒開口,臉色卻罩了層烏雲一樣:“旮旯山區派出所來電話,說一個叫王腳丫的男青年被一名逃犯刺成了重傷,正在醫院搶救……”

我們都不相信這是真的。“警察,這不可能是王腳丫吧。”我大聲說。

“他是不是穿著件假軍裝啊?”警察輕聲說。我們就不再問什麼了。原來,前天王腳丫趕到旮旯山區時,正趕上一大批警察在追一名殺人逃犯,穿著綠軍裝的王腳丫立馬加入了戰鬥。誰知,他和窮凶極惡的逃犯狹路相逢,逃犯以為他真是個軍人,掏出匕首對他下了重手。

我和王腳丫爹娘趕到醫院時,王腳丫已經很虛弱了,幾乎沒有了呼吸。聽見他娘的聲音,他盡力睜開了眼睛。娘將耳朵貼在他的嘴上,聽他沒有聲音的說話。

我也挨了過去,他聲音倒大了許多:“林子,你說我是不是個軍人?你說我能不能做軍長……”我還想著聽他說話時,他已經笑著閉上了雙眼。

王腳丫是穿著一套真正的軍裝到另一個世界去的。這是他娘特意安排的。他娘說:“腳丫這下可以做軍長了。”

去年春節,我回到老家去。見到了王腳丫的娘,六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比田裏的溝壑還深。見了我,他娘說:“你多好啊,腳丫還在,也和你一般大了……”我安慰了他娘幾句,不想再說下去。晚上,在老家的木床上,我做了一個夢:腳丫穿著一套嶄新的軍裝,雄赳赳氣昂昂,滿臉的笑容……

貓眼石

“小娜小娜,不要動人家的項鏈。走走走,我們繼續向前走。”老黑的聲音在小娜的手就要碰著那串金黃金黃的項鏈時,照樣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

這是公司組織的一次旅遊。上半年,公司對所有員工進行了一番細致地考核後,決定讓優秀員工外出旅遊,算是對我們這些優秀者的獎賞吧。

我,小娜,還有老黑編在了一個小組。旅遊大組長大劉還笑著任命老黑為小組長,管我和小娜兩人,負責我們的安全,說我們兩人年輕,喜歡亂跑。老黑當初不想去的,說讓老伴身體不好,讓她一人留在家中更不好。但大劉做老黑的工作,說讓你的女兒來照看她媽媽吧,再說你就隻差兩年就退休了,還怎麼做優秀員工,怎麼外出旅遊啊?老黑就上路了。一路上,老黑果然盡職。我們跑快了點,他說我們丟下了他。我們停下來看風景,他說快點啊快點啊。更讓人氣的是,我們想買東西時,他總是攔著我們倆。

“小娜啊,林子啊,你們兩人要知道我的想法,你看你看,你們總是買那些什麼金銀首飾,還有什麼珠寶的,我是擔心你們上當啊……”老黑就拉過我們小聲地說。

當然我和小娜也隻是笑笑。旅遊嘛,除了看風景,就是購物。風景看了,不買點東西回去,小娜的男友肯定會不高興,我老婆說不定會罵我哩。我和小娜的每人的錢包裏各有三千多元現金,還有銀行卡。老黑的手中的錢也說我們聽了的,一千多,他讓老婆用針線縫進了夾克內層。

我和小娜又偷偷跑進了一家珠寶店,店主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一聽我們口音,店主更高興了,說:“我們還是老鄉哩。你們的老家和我的老家隻隔了三四裏路。”然後,她就不停地向我們介紹她店中的珠寶。我們像進入了個珠寶世界,都想著買上一件帶回去。老黑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了進來,拉一下我的衣角,又拉一下小娜的袖子,說:“我們的大部隊都走了,我們快走吧。”我們兩人知道這是他不讓我們購買的意思。小娜像生氣了似地,掏出了三千元,買下了她看中的一件小玉佛。我呢,挑了對二千多元的玉鐲。老黑的臉脹得更黑了,就像我們花的是他手中的錢一樣。

“不會上當的。”我說。

“我有珠寶常識,我們肯定不會上當。”小娜得意地說。

和我們的大部隊彙合了,老黑又說起我們買珠寶的事。他拉過我們請的導遊,讓年輕的女導遊說說,我們購買的珠寶是真還是假。女導遊隻是笑笑,說:“有可能真,也有可能假。”我們兩人哈哈大笑,這說的不是廢話麼?

老黑照樣黑著臉。

就要上車回賓館了。老黑不見了,我們一看,他停在了路邊的一個小攤,賣石頭的。大大小小的石頭擺在路邊,像一隻隻張著口的蛤蟆。攤主坐著,是個老太婆。老太婆很能說,唾沫在她口邊飛舞,她一一數著那些石頭們的功效。

“黑哥,”老太婆很親熱地叫老黑,“石頭真的有很好的療效的,可以治療蛇和蠍子咬傷,可以防止中毒和中邪,還可以治療心肌梗塞。你看看,這塊貓眼石,是我三十多年前上山采蘑菇時找到的,能治貧血,能治脾、胰腺、消化係統和大腸的病,還能作為關節炎的輔助治療。”

老黑的眼睛盯著那塊石頭轉個不停了。老太婆又說:“就是這塊貓眼石,磨成粉了,泡茶喝,那效果就更好啦。”

老黑的手動了動,他的左手伸向了夾克內層,拉出了老婆替他縫進內層的錢。他用手蘸了些唾沫,一張,一張,他抽出了十張,一千元。這是剛才講好的價格。

小娜和我跑上前去想要阻止時,老黑笑嘻嘻地甩過來一句話:“你們倆不要說了,你們買了那麼多貴重東西,我買個石頭都不行啊?”

臨回城的那會,我和小娜將女導遊拉到了一旁小聲地問:“那路邊的石頭,真有那治病的功效嗎?”女導遊就大笑起來:“哎呀,你們怎麼這麼天真啊。那太婆,成天在山上撿石頭來蒙人,有十多年了呢。”

我們就又替老黑叫屈。他才是真正地上了當了。

兩個月後,我們去了老黑家。他老伴去世了。早就聽說他老伴身體不好,不想這麼快去世了。

老黑拉著我的手說:“林子啊,還記得那塊貓眼石嗎?我對老伴說了它的功效,果然作用大著哩,老伴又陪著我走了兩個月。要不,她早就離我去了。她病重,省醫院早就不收這種病號了……”

我和小娜就記起了那塊貓眼石。那塊石頭,像隻貓眼,陰森森地盯著我和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