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楞上課不備課。鈴聲響了,他就夾一本書進教室。書放在講台上,是正還是倒他也不管。開始上課了,他就和孩子們扯家常。三十多個孩子,將眼睛睜得大大的,將耳朵用力地豎著。二楞就問小天:“你爹娘昨日打架了沒有?哪個打勝了?”
“當然是爹。”小天站起來大聲說,“爹的力氣大,將娘壓在了身下。”
二楞聽了一笑,按著小天的肩膀叫他坐下:“以後要發言的,就坐著在位子上說,不要站起來了。”
二楞還問小花:“你家的母豬上個月下了豬娃,都賣出去了沒?”小花就坐在座位上說:“還沒哩。十二個豬娃,還有三個沒有賣出去。”
“這也好。養豬娃也賺錢,你爹也很會打算的。”二楞說。
三狗子又要上廁所了,二楞就拎住三狗子的耳朵問:“你今天吃的啥好東西,跑了五六趟廁所了?”三狗子不回答,手裏捏著團紙跑了。見著三狗子跑,二楞也拿了團紙:“你們自個兒說會話,我也去去就來。”說完一溜煙地跑到了廁所。
老師們要聽二楞上課,二楞也不拒絕。但他這回就不和孩子們亂扯了。他講一個句子:我們共同祈禱美好的明天。他領著孩子們讀:“我們共同斤壽美好的明天。”有學生在下邊小聲地嘀咕:“這個詞不念斤壽,老師隻念了半邊字。”“念不念斤壽,午飯時我查了書再來告訴你們。”二楞一本正經地說。
下午又上課,學生就問:“老師,那個詞咋念喲?”二楞早將查書的事忘了個幹淨,一聽這話,就說:“那,我們繼續念斤壽。”於是,全班師生一起念:“我們共同斤壽美好的明天。”
沒有人聽課的時候,二楞除了和孩子們扯家常,還教孩子們練氣功。“這是我發明的氣功。”二楞說,“不信,請看我單手劈磚。”說著,他用手掌用力地向事先準備好的三塊青色磚塊劈去。三塊磚就成了六塊了。孩子們一齊鼓掌。
二楞也教孩子們作文課。他讓孩子們寫“我的爸爸”。孩子們一會就寫完了,他就一篇篇地在課堂上念。他念了小花和三狗子的作文,就要念小月的作文。小月的爸爸十幾天前遇到車禍,死去了。二楞念:“……爸爸去世十多天了,我每天想爸爸。我每天放學都會拉著爸爸仍然掛著的衣裳叫爸爸,我覺得空洞洞的袖子裏,還有爸爸的手……”
聽著聽著,孩子們覺得聽不到聲音了,隱隱約約地還傳來了哭聲。孩子們抬頭,看見二楞淚流滿麵。孩子們的眼睛也紅了,有的開始哭起來。二楞將那張作文紙往講桌上一丟,就趴在了講桌上,號陶大哭:“狗日的旺才,你怎麼這麼狠心就走了啊……”旺才是小月爸爸的名字。
二楞隻給孩子們帶了一個月的課。因為村長聽人說二楞上課不講課,又讓二楞回家種地去了。
但是,直到成年,小天、小花、三狗子、小月他們三十多個孩子隻要一遇到二楞,總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老師”。大學畢業後的三狗子、小月每年都會提著煙和酒來看望他們的二楞老師。
桂花
桂花是二牛家中的婆娘。
但現在桂花不是二牛的婆娘了,就在那次上街趕集的時候,桂花跑了,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上街的時候,桂花說好是去給二牛買藥的,藥是給讓村子的王老爹帶回來了,但她的人卻飛了一般。但桂花飛走是遲早的事兒,這在老少爺們心中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因為二牛身體有病。
桂花和二牛辦喜酒還不到兩年。那會兒,兩人剛結婚不過三個月,可二牛的身體看著看著就瘦了下來。就有村子的年輕人和二牛打趣:“娶了漂亮老婆,也用不著天天撈本似地快活啊,身子骨還是最重要的,給你大魚大肉你餐餐吃,也會壞肚子的。”二牛就也不吭聲。過了幾天,就有人說,二牛身上有病,肝上的問題,聽說可能是癌症了。大夥就不開玩笑了。大家時不時地就看見桂花上街去提回來大包小包的藥,看見二牛抱著個藥罐子倒藥,大碗大碗地喝。村子離街很有幾裏路,桂花上街從不坐車,總是走去的,說是為了省下幾塊錢。三狗子常上街,就想替桂花將藥帶回來,桂花直搖頭:“你買不好的。”桂花的娘家近,桂花倒是跑的趟兒多,大多是去借錢。桂花向大哥二哥伸過手,向娘家的爹媽伸過手,借了多少錢,娘家人也不知道了。他們也不再有錢借了,他們也不指望著桂花能還了,他們知道二牛這病是個無底洞,有多少錢就能裝多少錢。就在去年年底,桂花出了趟門,說是去娘家,誰知她是一路在乞討。過了正月十五,桂花回來了,大把大把的票子又變成了大包小包的藥。
桂花是沒有路了才走了啊,她是對得住二牛的。隔壁的張嬸抹著眼淚說。
二牛也偷偷地掉淚,大顆大顆的。他知道是自己對不住人家桂花。二牛上了年歲的爹娘拉著二牛麻梗粗的胳膊也哭:“慢慢來吧,孩子。”
二牛就不哭了,他還是想著要治好病,或者等病好一些了,然後出去找桂花。家中的藥還能吃上一個多月,這是桂花早就安排好了的。但二牛真的不知道桂花去了哪裏,無頭蒼蠅一樣,肯定是找不到的。
一個多月了,還沒有桂花的消息。家中的藥也沒有了,二牛心中也急。二牛正象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有人從郵局寄來了一包藥。是桂花!二牛心中一驚。那藥,正是治二牛這種肝病的藥。“這藥挺貴哩。”郵遞員看了看保值單,對二牛說。二牛更想知道桂花的地址,但單子上沒有留下。二牛隻得長長地歎氣。
過了些時日,二牛又先後收到了兩次藥,包裹單上仍然沒有留下姓名和地址。“是誰給你寄來的藥啊,三次,要值一萬多元了。”郵遞員又說。二牛就問起寄出的地址,郵遞員就告訴他:“雖然沒有寫地址,但可以知道這是三次都是從元水市寄來的。”二牛來了精神,自己怎麼沒有想到呢?自己可以到元水市去找桂花啊。
正是桂花飄香的八月,二牛決定一定要去元水市了。三狗子就勸:“元水市遠倒是不要緊,可是想從一座城裏找一個人,不也是大海撈針嗎?”但二牛不聽,二牛一定要去。二牛是一個人坐著火車背著自己要吃的藥來到元水市的。一下車,二牛就拿著桂花的照片問個不停:“您見過這女人嗎?她是我老婆,我找我老婆。”
於是就有人圍了過來。“沒見過,真沒見過。但老婆跑了就跑了唄,再找一個不就得了。”有人說。
“讓老婆給甩了,這是你做男人的恥辱啊。”又有人笑道。二牛懶得理會這些話。二牛隻是想著桂花。來元水市一個多月了,隻聽有人說好象見過桂花,但在哪裏見到的人家又忘記了。“要不,你去那發廊裏找找,說不定就在那兒呢?”一個穿著花格襯衫的男人不懷好意地說。不想,這話倒真是提醒了二牛。
夜幕下的小城煞是誘人,那一個一個緊挨著的發廊散發著曖昧的紅光。二牛在那些發廊前徘徊,就有一陣陣脂粉氣息拂來:“來啊大哥,替你放鬆放鬆……”二牛想走開,但還是走了進去。他拿出了桂花的照片:“你們見過她嗎?”話還沒說完,就迎來了老板的一頓拳頭:“滾開!”二牛這才想起這些地方是做什麼事的地兒了,他就又換了一家,說要按摩,立即就有濃濃香味的女人將他帶到了一個小房間,然後就是解衣服的聲音。二牛按住了女人的動作:“錢我照付。我想問你見過這個人嗎?”二牛拿出了照片。女人擺了擺頭。
“那你見過一個名叫桂花的女人嗎?”二牛又問。
女人就笑得更厲害了:“哎喲,小姐裏有好多叫小紅、可可、娟娟、靜子的,即使不是這樣的名字,也會換成這樣的名字的,哪還有叫桂花這麼土的名字的?”二牛又失望地搖了搖頭。付了錢,女人覺得欠二牛點什麼,就到發廊前廳大聲替二牛問:“你們見過有名叫桂花的姐妹沒有?”
好一會,有個打個嗬欠的女人說話了:“有啊,我昨天都和她在一起,我就讓她將名字改一下,她偏不改,還告訴我說,她叫這名兒啊一定會有大客人找她出台的,你們看,這不就來了。你們聽聽,桂花桂花,多醜的名兒……”然後又是一陣浪笑。
二牛是在另一家發廊裏找到桂花的。桂花窩在一條沙發裏,象隻受傷的貓。一聽有人叫她,立刻來了精神。一看到是二牛,桂花“哇”地大哭起來,一頭撲進了二牛的懷裏。
最後一撥桂花開得正香的時候,二牛拉著桂花的手回到了村子。村子東頭的那棵桂花樹,頂了滿頭的白花。二牛神氣地聳了聳鼻子,他覺得今年的桂花真是香,那香味,透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