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2
孤獨地來去
2008年盛夏,在江海之城江蘇南通散心,一個人來到城東南文峰塔(王個簃藝術博物館亦在其中),熾熱的風吹得樹葉嘩啦啦作響,蟬鳴此起彼伏。沒有人聲。也看不到人影。邁入幾道重門,影子越發地寂寥,啟用相機自拍功能,自己遺落在烈日下孤獨的清影,就這樣永遠地定格下來。
塔內幽暗,有清涼的風,底座六壁懸掛著現當代著名藝術家的畫像。他們黑白在紙上,燦爛的一生濃縮在數百字的生平簡介裏。這是中國藝術界一座座高峰:以“可貴者膽,所要者魄”為座佑銘的李可染,“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張大千,高舉“寧方毋圓,要髒毋淨,寧拙毋巧”創作旗幟的徐悲鴻,頌揚“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齊白石,“影響最大是畫,功夫最深是書,成功最早是篆刻”的吳昌順……
獨自與他們寂然麵對,孤獨是一座橋,一頭搭在我的心,另一頭泊在他的眼,空氣裏滿是孤獨的氣息。遙想當年,他們創作時,定是無二的孤獨,離去之後,那時所有的滋味就凝在他們的作品中了。藝術的至境是孤獨。這個無人的夏日,與大師對視,孤獨是唯一的語言。
無論歲月如何荒老了內心,也無論滄海怎樣變成桑田,那個有風無人的夏日,那一種蝕骨的孤獨,總會在紛繁的人世,照見我的心,讓靈魂如薄胎瓷一般,泛著青幽的光。
孤獨,是人與生俱來的一場宿命。仿佛置身於茫茫荒原,天地悠悠,荒草迷迷,流雲在眼底沉澱,清風在耳鼓旋轉。前無人,後無鬼,孓然一身,寂瘳滿懷。愴然,寂然,泣然……萬般思緒上心頭,彙成孤獨的滋味。
如果孤獨是有顏色的,那麼,黑是它唯一的標簽。黑,吸走所有的光亮,化五彩為單調,霸道地將斑讕的世界大一統成沉重的虛無。人,就是那虛無中的一點,不明來路,不知去處。極致的黑,是有硬度的。比如煤,曾鮮活於大地的蓬勃植物,在無聲無息無光的地底下沉息千萬年。煤是孤獨的集大成者,是孤獨無聲的見證人。它在孤獨中誕生,又在孤獨裏轉世,化身為一縷縷的煙。煤的前生是熱鬧過好一陣的,吮過風霜雨露,聞過花香鳥語,觸過跳蟲走獸,大家庭一樣和諧,大劇場一般喧鬧。隻是一朝倒下,水淹土埋,華美盛宴結束,孤獨兀自滋生。
孤獨不是孤單。隻有影子相伴,固然是孤單,卻不一定孤獨;在喧囂的歡場,雖說不孤單,未必就不孤獨。人海茫茫,不孤單,卻可以異常地孤獨;形影相吊,雖孤單,卻可以跟自己講和,將孤獨驅散。
孤獨與寂寞比鄰而居。
淺層次的孤獨,容易與寂寞混為一談。有人說,太孤獨了,孤獨得能掐出水來。此人隻是看著孤獨的譜子,唱寂寞的調罷了。寂寞的是身,而孤獨是心。真正的孤獨,是“高處不勝寒”,是“躲進小樓成一統”,寂寞無以涵蓋。
寂寞產生閨中怨婦,孤獨催生女中豪傑。寂寞讓男人無聊,或者犯罪,孤獨讓男人沉思,或者創造。一杯酒、一口煙、一場筵席、一次歡愛……寂寞會為之閃躲一旁。孤獨卻不會因為肉體的享受、放縱,而減少絲毫。
寂寞是暫時的,孤獨是永恒的。寂寞住樓下,孤獨居樓上,它們比鄰而居。
孤獨與無聊隔河相望。
觀彼岸花,總覺得與此岸無異,實則相去甚遠。孤獨在彼岸,無聊在此岸,遙遙相對,融河相望。無聊的人喜歡化妝成孤獨。孤獨的人在別人眼裏,就是無聊。孤獨是心冷,無聊是心亂。外表相似,其實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有的人偶爾孤獨,有的人孤獨一生。人,都會孤獨,隻是程度深淺不一,烈度各異而已。人在自己的哭聲中來,在別人的哭聲中去,兩種不同的哭聲之間,孤獨地來去。
愛是什麼?有人說,愛是回眸間的一笑;有人說,愛是重逢時的一抱;有人說,愛是一次綻放;放有人說,愛是一大傳說;有人說,愛是一個奇跡;有人說,……不管愛是什麼,它都盛放在時間這個容器裏。
時間·愛
五百年,不是人所能延展到的時間,但愛可以觸及。
所以,席慕容說: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選自《一棵開花的樹》)
期待一場愛,可以跪在佛前求上五百年,這是癡情男女宿命般的執著與虔誠。情竇初開時節,這樣的傻事,少有不做之人。期待他的一個眼神,可以準備數月,而真正相遇的那一刻,卻又佯裝若無其事,好像是不期然地擦肩而過。寫給她的情書,一直想送過去,直到發落齒搖,卻還在藏掖著,用自己當年的體溫烘焙泛黃的書簽,緊捂一段青澀時光的。
五百年,不算太長,有時,將愛未愛時的一秒鍾等待,比五百年更久。有時,無愛的一對人生活在一起,一秒鍾對視也顯得那麼漫長,比五百年還長。
網絡上流傳這樣一則情愛語錄——
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生幸福;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場心傷;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段荒唐;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陣歎息。
不管時間對錯,還是人的對錯,愛沒有對錯。時間是一把刀,把愛雕刻諸般花樣,有幸福、有心傷、有荒唐,有歎息。人生的萬般風情,千般無奈,都做了時間刀下的花鬼,暗夜裏風流,天明一看,千瘡百孔。
此時愛,渡涉時間河後,難保彼時還愛著。
張愛玲在《半生緣》裏,借顧小姐的話大歎“我們回不去了!”
一別十五年,顧曼楨與沈世鈞重逢,悲情地哀歎:“世鈞,我們回不去了。”曾經那麼相愛的一對璧人,隔著綿綿不盡的似水光陰。隻是十五年的時間,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輾轉成灰。本想順著時光,去孵化愛,一轉身,周身空空如也,再回首,了無愛的痕跡。
時間是一道河。滔滔河水,將愛的一對人,生生劃成隔岸遙望,相視陌然的淒清。
世上最動人的愛語,我認為非這一句莫屬:你是我的時間。
無一字言愛,卻無字不滲透著愛,潤澤著愛。當一個人,成了你的時間,成了你生命的鍾擺,他就是自己的一切。而這一切,都源自己對他的愛。
一次酒會上,偶遇江蘇詩人海舒先生。接過他遞來的名片,翻轉過來,背麵是一首妙詩:如果我必遇到你/請時間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