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誌休完假還是攝像?”高靜嫻一咬牙,咽下領導的責備,她隻想確定汪大誌的工作性能沒變。
“那要看大誌的狀態調整得如何。各行各業都會有疲憊期,大誌這時正處在這個疲憊期上,他要是正常渡過,自然還是我們台的好攝像,畢竟他是我們台唯一的科班出身,不然——機會也不能總這麼讓人占著,想做攝像而且有天賦的人也不是沒有……”
話沒說完,高靜嫻已轉身離開,她自認尚不能忍受這樣的敷衍,何況心高氣傲的汪大誌。她的眼裏,汪大誌就是一株葳蕤盛長的植物,要的是毫不吝嗇的陽光和雨露,怎能遇了幹旱又要他再受嚴冬呢。高靜嫻走出電視台大門的那一刻便下定了決心:要和汪大誌離開這個小城!
離開,成了她最大的願望。她可以無視各色人複雜的眼神,在含義不明的笑容裏高高地昂著她的頭顱,但她絕不能讓汪大誌在這種氣氛中萎糜下去,她要的不隻是眾人眼裏那個相貌俊美的男人,更要他耀眼的光輝。遠離小城,讓他們曾經神話一樣的愛情和光環留駐在這個狹小的城市裏。
就是賭著這一口氣,她毅然決然地辭了職,扯著不情不願卻又不忍拂了她意的汪大誌北上,成了如今苦苦掙紮在京城的一員。離開時心裏暗暗發誓一輩子都不再回去,也是心裏憋著那一口氣呢。可是現在看看,憋著一口氣又怎樣,就算她再精打細算,日子還是過得局促,在這種局促中,說沒有一點懊悔自己的衝動,那是騙自己,但腿已經邁出來,再往回收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的。所以再狼狽、再慘淡的日子,她也要咬著牙經營起來。她高靜嫻的生活裏,隻有進,沒有退。
酒一喝多,高靜嫻管不住自己了,她端著酒杯,看著杯裏泛起又消退的泡沫,說當初要不離開那個小城市,現在的日子應該是清靜的,還是小城裏的日子自由自在,都怪她,當年抽風一樣硬是拔了自己和汪大誌的根,栽插到北京這塊地上,以為這塊地肥沃,以他們的能力,總會比在小城過得更隨心……高靜嫻的眼圈紅了,她從不肯讓這樣的話在自己心裏存下來,連遊蕩都不行。並非她真的一點悔意沒有,她隻是不能悔,每一步無論走得多艱辛多苦,她都習慣不往後看。更不要說在秦紫蘇和夏忍冬麵前說這樣的話了,她一直都堅硬得像岩石,對於自己的選擇,寧願自己碎裂,也絕不肯退後半步。但她終於還是把這些話說出來了,像關不住的羊群,轟轟隆隆地湧了出來。這一湧,就刹不住了,多少雲煙往事,多少傷心煩愁,排山倒海一般,終於讓她的眼淚如流水。終究是女人,再堅硬也有柔軟處。
見高靜嫻醉得失了態,夏忍冬更不能忍住,素性放開,眼淚落得劈裏啪啦。這一頓飯,原本是她與這一段忐忑、苦悶、恍惚日子的告別宴,宴別之後,她將重新以往的生活,雖然那“以往”不過是一種表麵,沒什麼東西在被改變之後能完整地恢複到從前。“回到從前”隻是一種願望,不見得美好,卻充滿了美好的意思。她沒有高靜嫻酒醉後的那般饒舌,隻是靜靜地流淚,從秦紫蘇那兒搶回杯子,倒上酒,一杯一杯往嘴裏灌,不像喝酒,像喝白開水,似跋涉了許久焦渴的人一樣,喝得猛烈而強勁。
八
北京九月的天氣,開始變得溫和了,初秋的涼意在早晚已如透明的膜一樣薄薄地覆蓋下來,不再那麼酷熱,而秋寒還沒完全到來,這是讓人非常適意的季節交疊過程。
中秋節前,夏忍冬終於在戴峰的陪同下去醫院做流產手術。她本來是不要戴峰去的,導師陪同去醫院,就算不是墮胎,若要讓人知曉,也等於大告天下。戴峰卻不以為然,係副主任的職位都坐穩了,沒了別的牽絆,他覺得自己既然不能給予夏忍冬更多別的東西,僅僅陪同手術這樣的時間還是可以付出的,作為一個個導師,給予學生的照顧就算有人看見也是好解釋的。再說,該有始有終嘛,在這份情感的終端,他應該依然站在夏忍冬的身邊。夏忍冬心裏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有始有終是個正直的詞,這會兒在戴峰的嘴裏吐出來,怎麼聽著都是個冷笑話。不過也無所謂,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她會“還原”成以往,不過是已經輕飄飄的以往了。
戴峰像所有陪妻子來醫院的男人一樣,把夏忍冬安頓好後去掛號、排隊、檢查,把所有要做的檢查項目都做完。在這個人來人往,擁擠嘈雜的地方,他的表現絕對是一個對妻子愛護有加的男人,他看夏忍冬的眼神,溫婉柔和,呈現的是一個中年得子的男人疲憊的喜悅。在夏忍冬看來,他那份喜悅,卻是對一個生命成長的不知所措之後,即將解脫的輕鬆、豁然與歡愉。
檢查中,出了個小小的岔子,若不是這個岔子,夏忍冬對於肚子裏這顆正蓬勃生長的芽苗多少會有些不忍。也許上蒼真的是給了她機會,讓她對一段曆史的終結不留任何眷戀,更不帶有遺憾。在臨上手台前,醫生居然給她做的是普通的孕期檢查。對於毫無經驗的夏忍冬來說,這種檢查沒任何不當,量體重身高,尿檢,驗血,B超,聽胎音,四個多月胎芽已經有形了,她知道月份越大,流產的過程就越不簡單,就算現在這類手術根本不成問題,作為醫生還是謹慎的。卻根本不知這隻一個誤打誤撞的檢查。一番折騰,大半天時間過去,最後定格在B超上。醫生做B超的細致連夏忍冬本人都無法忍受,探頭在她略有隆起的肚皮上蛇一樣滑過來滑過去時,那種滑膩冰涼帶給她一種徹骨的驚悚,讓她有不祥之感。
果然,做完B超,醫生問了她幾個問題之後,一臉的嚴肅,沒一點兒剛才的溫和勁。她要夏忍冬先到走廊去等候,要跟候外屋的戴峰說幾句話。
夏忍冬心下一驚,以為自己身體檢查出了什麼毛病,不然僅僅一個流產手術,還有什麼值得回避的?她掩飾住內心的惶恐,裝著淡然的樣子,笑著說有什麼話還是直接跟她說吧,她才是當事人呢,避了她,說什麼都是枉然。說這話時,她不看戴峰。醫生看著夏忍冬一臉的不以為然,頓了頓,還是讓她去門外候著,隨口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想跟你家裏人說一下要注意的事項。
戴峰示意夏忍冬出去,夏忍冬悻悻地出門。醫生把門關上,嚴肅地問戴峰:“閨女還是兒媳婦?”
戴峰一愣,一時找不準自己的位置。見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醫生皺皺眉說:“最好叫孕婦的丈夫來一趟,胎兒可能有點麻煩!”
戴峰這下找到了位置,臉刷地紅了,囁嚅道:“我……是……”
醫生尷尬地笑笑:“哦,是這樣,從檢查結果來看,胎兒脊柱彎曲度增大,顱腔腹腔內結構紊亂不清,胎兒的發育受限製——哦,通俗點說吧,實際胎兒已經死亡,從你妻子的身體反應來看,死亡的時間不是太長,所以她沒不舒服的感覺。前麵胎音的檢查也非常吃力,根本聽不到有胎心音。如果想再進一步確認結果的話,等所有的檢查結果出來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不過,你得有心理準備……”
“什麼心理準備?”戴峰有些蒙,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他還沒明白為什麼做個人流還需要做這樣的項目檢查,他感覺哪裏不對勁,像是一個要過馬路的人,走到路中間卻偏叫人往後拽回去了。
許是戴峰反應不過來的遲鈍表情觸發了醫生的同情心,她說:“無論其他的結果出不出來,你妻子都得盡快手術。你們還有機會再要孩子的。”
戴峰像飄蕩在空中的人,忽地一下腳踏實地了,他終於反應過來,內心的憤怒如充氣的氣球,一下子鼓鼓脹脹,如果不是麵前醫生一直平和的態度,他想吼起來了。不過當他的思維迅速回複正常後,忽然很感謝這個錯誤,這讓他在麵對夏忍冬時會更加心安理得。他收起臉上尷尬的憤怒,微微地笑了笑,說:“醫生,非常感謝您,要不是您及時把問題查出來,我們今後的痛苦和麻煩就大了。真不知該怎樣感謝您!本來我們還沒做好迎接這個孩子的充分準備,現在您這樣一說,我們就更沒啥可猶豫的了。那就請您盡快幫我老婆手術吧。”
醫生詫異地看著他,說:“你們不商量一下嗎?”
“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戴峰見醫生的表情越發驚訝,趕緊一步往門口走著,打開門,讓夏忍冬進來。夏忍冬見戴峰一臉的明媚,便靜靜地看著醫生。醫生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夏忍冬一聽卻心酸不已,低頭落淚。一切果然都是命數,若說此前內心還有些不忍,醫生此番告知她的連這隱隱的不忍都徹底給她抹沒了。
接下來就簡單多了,再交費,上手術台。一顆發過芽的種子,在一團汙血中落進垃圾筒。
對夏忍冬而言,這是一段不堪曆史的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