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三
一個月轉眼過去。年底了,北京又下了一場雪,紛紛揚揚,很快把裸露的地麵蓋嚴實了。如果馬路上少些奔忙的汽車,雪中的北京還真是一座美麗非凡的都市。可惜,不管雪有多紛揚,隻要有車經過,潔淨的雪立馬變得不再潔淨,不到一個上午,樹梢上、路邊的草地上,沒有被碾壓的雪,已落了一層灰,灰色的雪,實在談不上美感。但雪的氣氛還是營造出來了,空氣驟然變得清冷,深吸口氣,充斥肺腔的,不再是渾濁滯重的空氣,而是被雪淨化過濾後的氣息,很清爽。馬路上的雪化了,又凝成冰,在車輪下被碾成冰碴,路麵變得很光滑。電視上報道,這場雪對北京來說是個奇跡,好多年沒下這麼大,也沒這麼寒冷了。
下雪天沒太陽,可高靜嫻還是感受到了向陽屋子的好處,光線充足,盡管太陽的光芒因了氣候不能燦爛地射進來,可向陽的感覺就跟處在冬日的太陽裏一樣,溫暖而踏實。自從汪大誌回小城後,高靜嫻的心很少踏實下來,她認定汪大誌這一離開,不會再回來了。汪大誌不回來,而她又不肯回去,彼此的不肯將就,他們的婚姻,還能靠什麼來維係?在他們爭吵最激烈的時候,汪大誌的“離婚”二字一說出口,高靜嫻的世界便安靜了,無論她對汪大誌有多麼不滿,如何埋怨,甚至在秦紫蘇麵前說些決然的話,她也未曾想過她的世界真的會沒有汪大誌。在她的感覺裏,汪大誌像標簽一樣,緊緊地貼在她的生活裏,是撕扯不掉的。汪大誌逃回小城,把她一人扔在這裏,名義上是給彼此一個時間和空間,但她知道,有些路一旦走出就再也回不了頭。汪大誌回到小城後,也給她打過電話,說去看了她父母,老了很多,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沒說他的情況,卻問及了她的狀況,她隻淡淡地說還好,老樣子,他便再無話,好像完成了一個傳聲筒的功能,傳幾句話便完成任務了。後來他還發過幾次短信,先是說幫朋友錄製節目,後來說又回小城的電視台了。高靜嫻一條短信也沒回,汪大誌的短信像坐公共汽車時售票員報站一樣,這站到哪兒了,下站又是哪兒,少了情感,更無從看出對她的關懷。從這幾條短信裏,高靜嫻清晰地聽到了汪大誌這張標簽,在漸漸剝離她身體時發出的沉悶諳啞的聲音。小城,那個地方隻是汪大誌的,而北京隻是高靜嫻的。想到曾經他們憧憬過在北京擁有一套房子,不要多大,隻需放得下他們倆就夠了。細細想想,這樣的憧憬在他們夫妻生活裏真是不多啊,他們到北京後,除了埋頭掙錢,就很少推心置腹地交流過。這讓高靜嫻此刻回想起來淚流滿麵,她與汪大誌,原來不是誌同道合,而隻是偶然間相遇,彼此招呼一聲結個伴,一路無語走過,到某個路口,又各自前行罷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去除羈絆,各行各的好了。
高靜嫻很快擦幹眼淚,一個人前行的日子,清冷是清冷,可是總不至於心煩,於她,心煩永遠比清冷更可怕。
元旦剛過,高靜嫻毫不猶豫地給汪大誌寄去一紙離婚申請,她不要他一點一滴的剝離,她要主動將這標簽揭下來,哪怕揭時會生生扯下肉來。在寄申請之前,她給汪大誌打過電話,汪大誌並未動搖守在小城的心,他對夫妻情分的疏遠隻表現出若有若無的惋惜與不舍,這讓高靜嫻心痛之後徹底心死。
當高靜嫻提出離婚時,汪大誌猶豫許久,在她的追逼下,才澀澀地說了一個“好”字,夫妻間既沒了情,又沒了份,緣也就到頭了。高靜嫻若不痛,他亦不敢痛,散就散了吧。他們倆像看了一場誰都不喜歡的夜場電影,誰也沒記住電影的劇情,然後就那麼隨著電影的散場而散場,散場後的黑暗中誰也無法看清誰的表情。真是無言以對的結局。汪大誌與高靜嫻沒什麼財產需要分割,他們這些年所有的財產都在高靜嫻手裏的存折上,高靜嫻不提,汪大誌也不提。
他們很快辦了離婚手續。
元旦一過,日子似乎快了很多,轉眼又是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春節的氣息早早地漫過來,像要給人緊迫感似的,很多事急慌慌地湧過來,堆擠在一起。秦紫蘇也忙得四腳不著地,每天晚上在家裏加班,趕各種文案文書,用老總的話來說,這時的忙將換來的是一大波段的輕閑。想想也是,春節臨近,人心惶惶,到處都在問回不回家,怎麼回家;春節之後,徹底放鬆的狀態和心情就像一堆攤開的沙,想要聚攏,總是需要時間的。那時候的活,不趕在這會兒,還能指望春節後?人畢竟不是馬達,不是點著火就能發動起來的。
忙於加班的同時,秦紫蘇還在應付另外一件事,輔導班裏的一個老師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也是一位中學老師,卻是教體育的。體育老師初次見到秦紫蘇,還是很有興趣,每天都打電話、發短信,送花,連個過渡都沒有,直接情意濃密得讓秦紫蘇都不好意思了。秦紫蘇說不清對體育老師的感覺,不過從來都是孤單的一個人,一下子遭遇這樣的追求,她心裏還是歡喜的。歡喜歸歡喜,卻不知如何回應,她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與男人交際的能力,麵對那些熾熱的話語和文字,她手足無措到想哭。後來,體育老師約她出去吃飯、看電影,她卻安靜地回複一句,還沒幹完活,沒時間。工作緊是一方麵,她不過是拿工作作為盾牌來抵擋這個男人,她害怕這種沒來由的熱烈,就像某種憑空而來的東西,虛幻得讓你一伸手,卻是什麼都沒有。曾經和她一起合住的同學王紫晶臨離開時就替她發愁,說她這樣安靜,什麼時候才能讓男人注意到她?她當時還笑得不行,說感情是緣分,緣分來了,自然就會被注意到。
現在,她終於被注意到了,卻發現根本弄不清自己的感受。
秦紫蘇漠然的反應擊潰了體育老師的熱情,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到一個根本對自己沒感覺的女孩身上,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撤身離開。秦紫蘇幾天都未接到體育老師的電話和短信,才反應過來他放棄了她,竟然連聲招呼都不打,果然是憑空而降的東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界線分明得如同黑白。秦紫蘇沒覺得太難過,但卻惆悵了好些天。感情會滋潤人,也會傷人,沒有感情原來也如刀片一樣,不經意間會被劃傷。她忍不住苦笑,一直期望在北京能有一個家,安穩的,平靜的,可她現在連如何談戀愛都不會,她的家,要到哪裏去找?她一直篤篤悠悠地過著自己的日子,隻是這種日子讓她對於未來、對於幸福越來越失去期盼和向往。
她的未來她的幸福,還有多少讓她期盼和向往的?它們,會是在北京嗎?
四
隻剩下兩個人的出租屋裏變得很寂靜,這種寂靜不是悄無聲息,而像偌大的瓶子裏缺了水的那種空蕩。原來高靜嫻和夏忍冬、秦紫蘇話雖不多,卻總還是有,嘰嘰呱呱說些天南地北的話,再加上汪大誌,少有聲音,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在那裏,也能把屋子塞得熱氣騰騰。現在,剩了她和秦紫蘇倆。秦紫蘇一如既往的安靜,自從與汪大誌離婚,高靜嫻很少高聲大氣地與秦紫蘇聊天,婚姻的抽離似乎讓她過去的那種精氣神也尋跡而去。
不過,高靜嫻注定不是一個習慣孤獨、安享寂寞的人,她的靜隻是應時,耐不了長久。
就在秦紫蘇暗自哀歎自己不懂得戀愛時,高靜嫻的生活卻開始碧波蕩漾了。
那時,北京城正好又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路上濕滑。高靜嫻穿的鞋有些舊,底子磨得棱印淺了,走路不得不小心。但在過路口時,隻顧著小心路,卻沒注意紅綠燈的變化。行至路中央時,一輛車過來,高靜嫻欲退未退,欲進又未進,腳下卻滑了一下,正好滑倒在車的跟前。好在車速不快,雪天路滑,司機都知道慢行,車一刹,方向略往邊打,正好停在高靜嫻的旁邊,後視鏡很不著眼地碰著高靜嫻的胳膊。高靜嫻本已驚嚇,車鏡一碰,更是受驚不小,雖然沒大礙,但她本能地驚叫了一聲,隨即想都沒想,踉蹌地衝到車前方,是怕車會一腳油門離開。
車看上去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車門打開,司機下來了。
本來,高靜嫻有錯,她不顧及紅燈已亮,強過馬路,就算車行駛過來,她若停下不動,也能避得過,雪天路麵濕滑,車速也不快,偏偏她猶豫在過與不過之間,影響了司機的判斷。高靜嫻哪裏會想這誰是誰非的問題,人與車相比,自然她是弱勢,受了驚嚇,還被碰到身體,她豈能善罷甘休。
司機是個中年人,禿了頭頂,麵善,態度也好,他請高靜嫻上車細談,說十字路口沒法說對錯,身邊又都是車,他們這樣堵在路口影響交通。高靜嫻遲疑了一下,想在光天化日下,他也不能把她怎樣,就跟著上車了。司機告訴她,他姓雷,叫他大雷好了。兩人在車上沒爭論誰是誰非,倒聊起北京的天氣,人流與物價。這一聊,挺對眼的,當即,大雷要請高靜嫻吃飯。高靜嫻沒推辭,兩人於是直奔附近的飯館而去。
吃罷飯,大雷送高靜嫻回住處,在樓下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高靜嫻一直在想要不要請大雷上去坐坐,她也清楚這一邀請就有了別樣意味。大雷大概也看出高靜嫻心裏的掙紮,主動結束了聊天,然後兩人相互留下電話,大雷告別而去。看著大雷的車消失在雪後的霧靄之中,高靜嫻若有所失,她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落後守舊了?不過大雷的離開讓她看出他還是個挺規矩的男人,雖然讓她有失落感,但沒有讓她有屈辱感。好在,有彼此的聯係方式,這樣,高靜嫻覺得她和大雷還是有後續之緣的。
真的有了後續。大雷沒多久就給高靜嫻打來電話,約了吃飯,吃過飯又去酒吧。喝過幾杯酒,一切就水到渠成,不但送高靜嫻上樓進屋,晚上還留下沒走。
向陽的屋子就是舒爽,連暖氣都熱得如同夏季。
秦紫蘇知道了大雷留宿高靜嫻的住處,不過,她發現衛生間的馬桶並沒有堵塞。
對於大雷的出現,秦紫蘇沒有驚訝,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她不見得能接受高靜嫻的做法,但她理解。自汪大誌走後,高靜嫻沉默了許多,離婚後,更是每天晚上早早把自己關進屋子,有次經過她的門口,門沒關緊,看到高靜嫻仰躺在床上發呆。這發呆的高靜嫻,哪裏像以前的高靜嫻!秦紫蘇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隻有更加勤快地收拾客廳和廚房的衛生。
看來,生活真的是需要起伏,人需要調劑。自從大雷出現後,高靜嫻重新變回原來的她,又開始大大咧咧起來。大雷的模樣比起汪大誌來,自然差了許多,又比汪大誌大出一段年齡來,可高靜嫻說,模樣又不能當飯吃,她不再需要華麗的模樣,隻要實實在在的東西,這些是汪大誌給不了她的。
秦紫蘇起初並不太明白高靜嫻所說的汪大誌給不了她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可很快就弄明白了。
這天,高靜嫻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非要帶秦紫蘇一起去赴大雷的飯局,還說要她零距離感受一下大雷的魅力。秦紫蘇不肯去,這個燈泡可做不得,況且下午她要跟輔導班上課,她不能為了這頓飯誤了課。但高靜嫻隻道秦紫蘇是不好意思,她興致上來,不顧秦紫蘇,已撥通大雷的電話,叫他直接邀請秦紫蘇。大雷在電話裏保證道,隻簡單吃個飯,不會耽誤她下午上課時間的。秦紫蘇不好再推辭,便跟著高靜嫻坐公交車去亞運村那邊。
臨出門時,高靜嫻突然想起什麼,把手機丟回屋裏。秦紫蘇看著奇怪,問她為什麼不帶手機,到時還要跟大雷聯係呢。高靜嫻詭秘地一笑,說那地方我跟大雷去過,能找得到,不帶手機有我的考慮,到時你就知道了。
等她們坐著公交車晃蕩了近一個小時,到亞運村附近的一家烤鴨店時,大雷已等在門外,一見麵就問高靜嫻怎麼不接電話,他以為她們有什麼事,還擔心她們不來了呢。
高靜嫻一摸口袋,看了秦紫蘇一眼,忽然驚叫道:“呀,我的手機怎麼不見了?”然後,手忙腳亂地每個口袋摸遍,好像手機不是個有重量有體積的東西,而是幾粒可以藏在口袋裏的瓜籽,細微到可以用放大鏡來找尋。
大雷埋怨道:“看看,我說開車去接吧,你不讓,肯定在公共汽車上被偷了。這下,知道北京小偷的厲害了吧。”
“這可怎麼辦啊?”高靜嫻焦急得直搓手,“這可是我唯一的聯係方式,別人要是找不到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