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其實之於她,哪怕再昂貴再漂亮的鞋子,其作用,也許也僅限於保暖。她走不了路,她坐在輪椅上,她的鞋子踩在踏板上,藏在裙擺裏,根本無人注意。僅僅在上下大巴的時候,她的腳尖才會艱難地輕點一下地麵,她的鞋子才會露出一點點紅。並且,我一直弱智地認為,對所有有著足疾或者腿疾的人來說,鞋子應該是一種痛,一種傷,一種刺目,一種回避,而不會成為鞋子擁有者的美麗或者驕傲。
看來是我錯了。
她自然是美麗和驕傲的。她指著腳上的鞋子給我們看,她告訴我們什麼樣子的鞋子最合腳,什麼樣的鞋子物美價廉,什麼樣的鞋子應該搭配什麼樣的褲子或者短裙。她說,我家裏,收藏著五十多雙漂亮的鞋子呢!
還有什麼話可說?其實,漂亮的鞋子之於任何人,所代表的,都是一種自信,一種行走在世上的態度。那麼,五十多雙漂亮的鞋子所代表的,又是怎樣的一種自信,怎樣的一種行走態度嗬。她並不認為自己有腿疾,或者,她並不把腿疾當一件嚴重的事情,或者,她對於腿疾的欣然接受,遠比我們想象中樂觀和徹底。萬水千山走遍,憑借的,不是腳,不是錢財,而是樂觀,是信念,是態度。
非常自然地,那天,她挑走了店裏最漂亮的鞋子。她虔誠地捧起鞋子,像捧起她的生活。
那麼,這肯定是你所有鞋子裏最漂亮的一雙吧?我指指她懷裏的鞋子,問。
當然不是,她微笑著說,每一天,我腳上穿著的,才是我最漂亮的鞋子。她指指自己的腳,抬起頭,驕傲地說。
尊重每一扇門
少年在山野中迷了路,又饑又渴。他遇到一棟木屋,一圈籬笆將木屋環繞。那些籬笆是如此之矮,僅至少年膝蓋。籬笆裏麵,一位老年正躺在藤椅上休息。他的旁邊有一口水井,少年幾乎聞到了井水的清洌與甘甜。
少年欣喜若狂,奔向木屋。他從籬笆上跳過去,站到老人麵前。老爺爺,他說,能不能給我一碗水?
老人掃他一眼。當然可以,孩子,老人說,不過你不應該從籬笆上跳過來,籬笆是我的牆,你怎麼能夠翻牆而入呢?你應該走那扇門。
老人的手指向籬笆一角,那裏有一扇幾乎看不出來是門的門。門由細竹片編紮而成,與周圍的籬笆混為一體。那扇門與籬笆同樣低矮簡陋,僅僅及膝。
少年撇撇嘴,退回去。這一次他從門的位置跨進來,他的腿輕輕一抬,籬笆門就被他拋到了身後。
老爺爺,我想喝碗水,少年第二次對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說。
你又一次犯了錯誤。老人說,你不應該從門上跨過來……
可是它那麼矮……
可是它是一扇門。
少年隻好第二次退回去。他彎下身子,輕輕將門推開。他認為自己表現得非常有禮貌。老爺爺,他說,這一次,您可以給我一碗水嗎?
老人搖搖頭。你又犯了一個錯誤,老人說,你應該敲門的。
可是它隻是一扇籬笆門……可是您明明看到了我,知道我要進來……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就在院子裏,卻就是不敲門。老人說,你想到我家裏來,難道不必經過我的允許嗎?
少年有點急了。可是他看看老人,隻得第三次退回去。他輕輕敲響那扇幾乎不能夠發出聲音的籬笆門,問,我可以進來嗎?
老人笑了,起身,為少年打出一桶井水。那井水果真甘甜清洌,少年一連喝下三大碗。
你可能會對我有些成見。送走少年時,老人說,可是孩子,你應該記住,再簡陋的牆,也是牆;再簡陋的屋子,也是屋子;再簡陋的門,也是門。“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你聽說過這句諺語嗎?
少年搖搖頭。
你有沒有聽說過都沒有關係。老人笑著說,不過你該永遠記住,世上的每一扇門,不管如何雄偉或者如何簡陋,,不管如何堅不可摧或者如何不堪一擊,都是至高無上、令人尊重的。它所代表和保護的,是一處私人的空間,你必須學會尊重它們。
的確如此吧。事實上,尊重每一扇門,不僅僅是尊重他人,也是在尊重自己。
尋找一處桃源
尋找一處桃源,一處寧靜和恬淡的所在。
那裏該有一片桃林,春天時揚起一簇簇粉紅。那些桃樹應該古老,長著老者的筋骨和白髯。那些桃樹又應該年青,結出少女般嬌豔的果實。桃林近處會有一口水井,青石砌成井台,苔蘚爬上腳板。那井裏會有一隻綠色的青蛙,睜著明澈的眼,唱著響亮的歌。
該有一處房子。紅色或藍色漆就,不大,卻很精巧。有尖尖的掛著陽光的屋頂,有直直的散著炊煙的煙囪。房前會有一個籬笆,外麵是開滿油菜花的田野,裏麵是開滿玫瑰花的小院。田野裏會有一條羊腸小路,路邊會有幾棵白樺或者香樟。玫瑰園裏會有一張躺椅,趴一條土黃色的狗。狗吐著粉紅的舌頭。躺椅輕輕搖擺。
不遠處當然會有草地。清晨的草地是涼的,掛著露珠;夜裏的草地是暖的,散著溫香。草地散著或甜或苦的氣息,走上去,或坐上去,或跑兩下,或躺下來,都是一種至高的享受。甚至可以把飯桌搬到這裏,甚至可以不打帳篷露宿。沒有人在意你和幹擾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遠處有山。山是很綠的那種。山上會有鬆樹,有知了和野兔,有蘑菇和美麗的石頭,有山雞蛋和小蟲的啾鳴。那山也是屬於你的,因為這是一處桃源。
沒有電話和網絡,沒有信件和明信片,沒有公交車和出租車,沒有信用卡和小區保安。在這裏你會享受從肉體到心靈的最充分的自由,似乎全世界上隻剩下你。
你當然向往這樣一處桃源。你迫不及待地奔向你的桃源。我知道你厭倦了世俗,你渴望恬淡和寧靜,安逸與自由。
你會在這裏住一天,住兩天。住一個月,住兩個月。住一年,住兩年。可是我還知道,你不可能在這裏住一輩子。因為終有一天你會厭倦,就像厭倦世俗般厭倦桃源。
是的,這裏有桃林。可是桃林裏不僅有桃花,還會有害蟲。那口水井裏可能根本沒有水,或者,即使有,也被那隻可惡的青蛙搞髒。
你的房子夏天可能漏雨,這需要你不停地補修。冬天它可能奇冷,你在屋子裏升起一團火,濃煙將你的臉熗黑。還有草地。草地上當然有鮮花,有蝴蝶,可是草地上還會有蚊蟲,有毒蛇。山上有野兔和鳥蛋,還會有蠍子和野獸。總之你的桃源並不隻有美好,你的隱居,更似探險。
這種探險是異常艱苦的。你喝的水,需要自己去挑;你吃的麵,需要自己來磨;你喝的酒,需要自己來釀;甚至,你住的房子,也需要自己來蓋。你寂寞了,不會有人陪你聊天;你生病了,不會有人前來探望。那是真正接近於原始的生活。那種生活,對心靈,或許是一種淨化,但對身體,無疑於一種折磨。
很多人經曆過這種生活,比如陶淵明,比如梭羅。我相信他們是快樂的,這種快樂恰好跟生活的艱辛成正比。我更相信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根本不可能忍受這種艱辛。——把桃源當成度假勝地可以,但要定居,需要很大的勇氣。
其實陶淵明和梭羅的桃源,也並不徹底。那還不是真正的桃源,即使他們把自己隱藏起來,仍然算不上真正的隱居。他們有書籍,有獵槍,有朋友,有聚會,他們偶爾或者經常遭受打擾。他們跟市井和世俗仍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們做不到完全隔離。
我指的是,一個被世俗浸淫過的人,根本不可能回歸桃源。即使你可以回歸苦難。即使你拋開書籍和獵槍,朋友和聚會。或許肉體可以,但精神不可以;或許形式可以,但本質不可以。我們永遠不知道真正的桃源在哪裏,也許可可西裏或者非洲叢林真有那樣一處人類未曾到達的地方,但假如我們知道,假如我們過去,那裏便再也不是桃源。那裏變成現代社會的一角,它跟現代社會惟一的不同之處在於,那裏的生活,接近於原始。——真正的桃源是不存在的。那隻是一個傳說。
那麼,到底有沒有桃源?我說,有。
真正的寧靜,或者回歸,我認為,不是尋一處地理意義的桃源,而是尋一處靈魂意義的桃源。那是一片虛幻的桃源,它藏在你心,由你構建。所以,每個人的桃源,其實都不一樣。你的桃源是一片草場,一座青山,他的桃源,或許僅僅是一棟木屋,幾句詩行。你生活在城市裏,走在大街上,坐在辦公室裏,躲在咖啡館的某個角落,隻要心中藏一處桃源,那麼,無論你在幹什麼,無論你在哪裏幹什麼,你都是陶淵明或者梭羅,甚至,你比他們更加徹底和高明。那是由你構建的真正桃源,那是靈魂的桃源。那裏隻有寧靜和美好,沒有陰暗與艱辛。你是那裏至高無上的國王,或者與世無爭的農夫。
其實,尋找一處桃源,就是尋找你的內心。
家有好飯
好飯的概念是什麼?
對兒時的我來說,一隻煮熟的雞蛋,一根醃漬的黃瓜,一個發黃的饅頭,或者,菜裏的一絲肉沫,都會令我垂涎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