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尋找一處桃源2
是一尊雕塑
男人站在很小的廣場上,廣場上人流如織。他的渾身上下塗滿了白色的油彩,他擺出或莊重或滑稽的造型,一動不動。他將自己裝扮成一尊雕塑,一尊供行人駐足觀賞或者匆匆一瞥的雕塑。他的身邊放一個敞口的陶瓷花瓶,那裏麵散落著幾張行人投擲進去的零鈔。他說他在工作。他的工作方式讓我感到新奇。
和他聊過天。每隔一段時間,或一小時,或兩小時,他都會坐到旁邊的石凳上休息,抽一根煙,或者喝兩口水。我問他別人能接受您的這種行為方式嗎?——畢竟這裏不是歐美。他說肯定有人接受不了,但肯定有人喜歡。他指指不遠處的那個花瓶,驕傲地說,我的工作不是無償的,我靠它來糊口。我小心地問他,您的身體,有什麼不便嗎?他說沒有。我身體很棒,一口氣能做五十多個俯臥撐。我說似乎您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並不輕鬆。他說豈止是不輕鬆,是非常累。我說那為什麼不試試換個別的工作?他說為什麼要換別的工作?這工作難道不好麼?那天,當我發現這廣場上似乎缺少一尊雕塑,我就站在這裏了。我可能是這個城市裏最有成就感的人——隻有我才敢扮成雕塑,我是城市的惟一。他喝了兩口水,告訴我,他要繼續工作了。然後他站起來,繼續扮成雕塑。
他的收入並不多。很多人認為他的行為是免費欣賞的,不必為他支付酬勞。他也不要,隻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也曾提醒過他,說您可以提醒別人付給您錢。他笑笑說,您見過張嘴說話的雕塑嗎?我說那您可以做一個小的提示牌,放在花瓶旁邊。他很不高興地說,我又不是乞丐。
我弄不懂他的意思。他自認為在工作,又並不要求別人必須支付他酬勞。他說他不是乞丐,那麼難道他是藝術家嗎?我隻知道在夏天裏,常常有人躲到他的陰暗裏,以避開毒辣的陽光。事實上很多時候,他僅僅為別人充當了一把遮陽傘。——也許躲在他影子裏的那些人,真把他當成了一尊不會疲倦的城市雕塑。
可是後來,那個小廣場真的多了一個雕塑。是真正的雕塑,真人一般大小,佇立在廣場的中央。那麼他,似乎是多餘的了。
那幾天他變得垂頭喪氣,神情很是落寞。我陪他喝酒。兩個人坐在石凳上,一包花生米,幾罐啤酒。我說您還可以重新找個地方,比如公園,比如碼頭,比如超市門前,比如別的廣場……他說不行,那樣不協調。我問什麼不協調?他認真地說,我和背景不協調,文化內涵上的不協調。我笑。我說有這麼嚴重嗎?我沒敢多說。我想他把自己看得過高過重了,這遠遠超過事實。他扮成一尊雕塑,還要考慮雕塑與背景的搭配,還要考慮城市文化的相互協調,顯然,這太過認真,認真得近似於神經質。事實上,我想,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行為也是乞討或者接近於乞討。那不過是一種文明的或者文雅的乞討方式而已。我想那並不是真正的藝術。
幾天後他就重新開始了工作。仍然是那個小廣場,仍然在身上塗滿白色的油彩,仍然扮成一尊雕塑。他充分利用了那尊真正的雕塑。那雕塑真人一樣大小,那雕塑手持一把寶劍。有時他也會手持一把寶劍,扮成與雕塑對決的劍客;有時他會手捧一個劍鞘,扮與雕塑的徒弟或者仆人;甚至,有一天,他蜷曲雙腿躺在地上,扮成被雕塑殺掉的敵手。他與雕塑渾然天成,真假難辨。——他其實也是一尊雕塑。
他的收入似乎比以前多。我想這是對一尊敬業雕塑的最好獎賞。
那天我請他喝酒。還坐在那個石凳上,還是一包花生米和幾罐啤酒。是正午,我記得陽光很毒。我說您近來收入不錯。他說是這樣。不過那些錢,我隻能拿走一半。問他為什麼隻能拿走一半,他說,另外一半,想上交市容部門——他們是城市雕塑的擁有者。我說誰規定的?他說沒有人規定。可是必須這樣。您想,我們兩尊雕塑賺下的錢,豈能由我一個人獨吞?不管他們接不接受,我都會把錢分出一半給他們。把錢給了他們,我才心安。我說你也太認真了吧。他喝下一口酒。他說,您不懂。
我當然不懂。我搞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固執。他的行為甚至帶有一些自虐的色彩。可是現在,我知道,他已經不再是乞丐。——其實他以前也不是。——隻不過,我,以及城市裏大多數人,自以為是地把他當成一位乞丐。
問他留下的那一半錢夠不夠花。他滿意地說,夠了……我還有一個讀大學的兒子,我還得為他賺學費。我問他的學費全部靠您嗎?他說是……我是離過婚的。問他,您兒子同意你以這種方式賺錢嗎?他苦笑。他說,當然不同意。他不僅僅是怕我辛苦,還因為,在他看來,我的行為是怪異和荒誕的,是令他感到羞愧不安的……他甚至偷藏過我的油彩。我說那您還要做?他說,要做。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因為我的兒子在讀大學。因為讀大學是要花錢的。
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臉上的油彩幾乎全部被汗水衝掉。他開始為自己補妝。他一邊往臉上抹著油彩一邊說,總有一天他會懂我的,就像您懂我一樣。然後他站起來,他說中午我想加加班。他要開學了,需要很多錢……
我想我愧對他的誇獎。因為我曾經把他當成一位乞丐。還因為我其實並不懂他。我永遠無法深入他的內心,或許也永遠無法理解他的行為。現在我隻知道他是一尊雕塑。而這尊雕塑,對我們來說,似乎可有可無。——不管他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
今天他扮成一位帝王。那尊真正的雕塑成為他的護衛。一位嬌小美麗的姑娘縮在他的影子裏,急急地往臉上撲著香粉。他站在那裏,高傲著表情,一動不動。他為姑娘遮擋了陽光,卻無人為他擦一把汗水……
不要站錯你的隊伍
一位年輕人找到一位智者,向他訴說自己的苦惱。
我是一位作家,年輕人說,我的作品雖然比不過魯迅,比不過莎士比亞、泰戈爾、卡夫卡、卡爾維諾,但是我相信,我的作品還是非常優秀的。我出過很多書,得過很多獎。我自認為可以挽救人的靈魂,導人從善。可是為什麼,似乎總是有人在排斥我、擠兌我呢?
哦?智者問他,哪些人在排斥你?
如果是作家同行們,也便罷了,這說明我的作品還不夠好。年輕人說,可是排斥我的都是與文學毫無關係的人,比如商人、農民、警察、白領……
何以證明他們排斥你?
比如說,我去參加一個商人的聚會。當論到我發言時,我就會跟他們探討文學、探討小說,這時候他們就會說,哦,文學!文學有什麼用呢?小說有什麼用呢?作家又有什麼用呢?能促進貿易嗎?能解決經濟危機嗎?再比如,我去到田頭,跟那些農民們閑聊。當不小心聊到文學,他們就會搖著頭說,哦,又是文學!文學有什麼用呢?能吃嗎?能穿嗎?能改善生活嗎?能灌溉莊稼嗎?
就是說他們不但對你毫無興趣,甚至會反感你的存在?
正是這樣。年輕人說,因為這些,我很苦惱。
智者想了想,說,現在,你跟我來。
智者把年輕人帶到一個花壇前。花壇裏開滿了紅黃相間的鬱金香,芳香四溢。智者指了指花壇一角,問年輕人,那是什麼?
年輕人看了看,皺皺眉頭說,那是一棵草。
你說得很對,智者走過去,彎腰將它拔掉,這的確是一棵大煞風景的雜草。
然後,智者對年輕人說,現在,請再跟我來。
這次他們來到一塊田地前。田裏生長著綠油油的莊稼,生機勃勃。智者指了指田地的一角,問年輕人,那又是什麼?
年輕人看了看,再一次皺皺眉頭說,那也是一棵草。
你說得很對,智者走過去,彎腰將它拔掉,這的確是一棵與莊稼爭搶養分的雜草。
可是您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呢?年輕人有些不解。
我想告訴你的是,其實,剛才我們在花壇裏看到的並不是一棵草,它隻是一棵瘦弱的莊稼;同樣,我們在莊稼地裏看到的也不是一棵草,它隻是一株沒有開花的鬱金香。智者笑著說,之所以我們會認為它們是草,會認為它們毫無用處,甚至討厭它們,不允許它們長在那裏,隻因為它們長錯了地方,站錯了位置。所以,它們首先會受到排斥,然後會被除掉……
您是說,人們排斥我,隻因為我站錯了隊伍?年輕人恍然大悟。
正是這樣。智者攤開兩手,說,道不同不相與謀。不要站錯你的隊伍,是你事業成功的前提,也是最最簡單的人生智慧啊!
知 恩
知恩,才能圖報。
問題是,很多時,我們並不知恩。
父母將你養育,你知,這是恩;朋友助你成功,你知,這是恩;上司將你提拔,你知,這是恩;醫生救你性命,你知,這是恩。
可是有些恩,也許,你並不知。或者,並未意識到。比如,一棵樹。
烈日炎炎之下,汗流浹背,無處躲藏,恰逢一棵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你坐在樹下,乘涼休息,體力回歸,重新上路。這時,樹對於你,是有恩的。一蔭之恩。救命之恩與一蔭之恩,人類之恩與植物之恩,或有大小,但無貴賤。你須知。
那麼,栽樹之人於你,也有恩吧!他(她)早已死去,化成一把青灰,這不要緊,他(她)栽下的樹,仍然活著。樹沒有延續他(她)的生命,卻延續了他(她)的恩澤。正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你是乘涼的後人,你在享受前人給予的一蔭之恩。你須知。
那麼,你可曾意識到,養育這棵樹的——我指的是我們的環境——我們的世界——或者更大些,我們的宇宙——對於我們,更是有恩澤的。它將樹養育,送你一蔭。還有,我們所有的一切,大到一座山,小到一粒米,大到一生,小到一時,都由它所賜。它養育我們的前人,它有恩;它養育我們,它有恩;它養育我們的後人,它有恩。你須知。
知恩,如何去報?對一棵樹,如何去報?對逝去之人,如何去報?對世界、對宇宙,如何去報?我說,可以報。對樹,對前人,對環境,皆心存感激,不打擾,不驚擾,便是報恩的一種吧?知恩,感恩,報恩,由心生,由心始,無終。
生命裏的恩澤,無處不在。一朵花,一株草,一縷陽光,一陣清風,一把黃土,一片藍天,一杯白水,一頓美食,一點空閑,一掌陰涼,皆為恩。我們知,心存感激,然後享受恩澤,如可以,栽一棵樹,點一粒種子,留待後人,足夠了吧?
你沒有資格心存僥幸
朋友酒後駕車,結果出了車禍。車子撞得一塌糊塗,好在人並無大礙。回來,信誓旦旦,從此不再酒後駕車。可是兩個月以後,朋友就將他的誓言忘得一幹二淨。問他不怕再出事?朋友笑笑說,不會這麼巧吧?……隻要多加注意,隻要不超速,隻要不違章,應該不會有問題。而這時,朋友的身後就坐著我們,車禍發生的時候,我們就像現在坐在車子的後排。可是現在,我們的想法,竟和這位朋友驚人的一致。——不會這麼巧吧?
還有一位朋友,英年早逝。雖然病因很是複雜,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就是他工作起來太玩命,結果積勞成疾。圈子裏的朋友們談及此事,一個個長籲短歎,一邊為逝者痛心疾首,一邊發誓要從此愛惜自己的身體。可是三五天過去,似乎,所有人都將自己的誓言徹底忘掉。照樣不吃早飯,照樣煙酒無度,照樣熬夜,照樣不注意鍛煉……直等到下一次聚會,再談起生老病死,再發一遍誓言。我當然知道朋友的想法,那就是:這種生活習慣的人太多了,不幸的事,不會偏偏落到我的頭上吧?
想起那些騙子,那些竊賊,那些貪官汙吏,那些做盡壞事的人,其實,他們也深知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嚴重後果。我相信,當他們聽到同行被繩之於法,心中,或許也會產生放棄繼續犯罪的念頭。可是為什麼還要繼續做下去?不是他們不怕,隻因為他們心存僥幸。他們認為這樣的事情不會偏偏落到自己頭上,於是一次一次,一點一點,一步一步,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