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心存僥幸地生活。有關健康的,有關生命的,有關事業的,有關道德的或者法律的。我常常想,這個世界上,人們具備的惟一的共同性格是什麼呢?或許,就是“心存僥幸”。
但是,無疑,很多本應該避免的事端,很多不應該發生災難,恰恰就是由於我們的“心存僥幸”。
一句話就能說明白:你比那些不幸者高明到哪裏?既然你心存僥幸,那你又有什麼資格,逃離不幸?
——不會這麼巧吧?所有不幸或者災難的序幕。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2004年九月下旬,我接到一封信。是一封讀者來信,不過是一堆濫美之辭,並無特別之處。之所以對這封信有些印象,是因為,這封信寄自韓國。似乎是一位在韓國打工的年輕人,又似乎是一位在韓國定居的華人,無論看筆跡還是看語氣,都感覺年齡不大。信握在手裏,很輕,就像一片樹葉。事實上那裏麵真的夾一枚幹樹葉,綠色,脆弱,手掌形,葉脈清晰。信在書桌上躺了一天,黃昏時我有了些空閑,想給他寫一封簡短的回信,卻正好有朋友打電話約我小聚,那封信於是被扔進了抽屜。這一耽擱便是很久,直到2005年夏季,這封信才再一次被我翻出。
是一位搞集郵的朋友來訪。朋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一次,翻揀我廢棄不要的信件,試圖從裏麵找到有價值的郵票。大多時他都會空手而歸——盡管我的信件很多,有價值的郵票卻極少。可是那天,當朋友看到這封信,立刻發出一聲興奮的尖叫。他把信抓在手裏,問我,信封還有用嗎?
於是,這封信從記憶中再一次被翻出。
那個下午我放下手頭的工作,為來信者寫了一封簡短且客氣的回信。後來我認為那不過是一堆廢話,無非是鼓勵對方好好寫作,堅持到底必有收獲等等,和我的千百封回信沒什麼不同。信寫完了,去郵局的路上,順手在路邊拾一片綠葉夾進信紙。那是我第一次給國外的朋友回複信件,卻像例行公事一般,草草了事。
後來這件事終於被我徹底忘記。
直到2006年冬季,又一封信從韓國寄來。仍然是上一次的地址,仍然充滿了太多濫美之辭,仍然在信裏夾一枚脈絡清晰的綠葉。可是我還是注意到兩封信的不同之處。其一是字跡不一樣,顯然是兩個人所寫;其二語氣也不太一樣——一封不長的信裏,竟然用了十多個“謝謝您”。
事情似乎有些蹊蹺。
正好那天沒事,於是給他寫了封回信。幾句客套話之後,提出了我的疑惑。當然在信寄走以前,我不忘在信紙裏夾一枚綠葉。滿城都是花店,即使在冬天,尋找一片綠葉也並非難事。
一個月以後我再一次收到來自韓國的信。整整一個下午,我把那封信細細地讀了三遍。——那封信背後的故事讓我唏噓不已。
正如我懷疑的那樣,三封信並非出自一人之手。第一封信的確是一位年輕人所寫,而寫後兩封信的,則是他的父親。年輕人很小就跟隨父親去了韓國並加到韓國國籍,可是他非常喜歡中國文化,他的父親說,家裏的書架上,幾乎擺滿了中文讀物。
從其中一本書裏,年輕人認識並喜歡上我。確切說是認識並喜歡上我的文字。而在那時,年輕人已經身患絕症。
他問他的父親,能不能給我寫一封信——這之前他還從沒有給陌生人寫過信。父親說當然可以。他說可是萬一對方不回信呢?那多尷尬。父親說不會的,他肯定會回信。在父親的鼓勵下,他開始寫信。他沒用打印機,他說那樣不禮貌。他隻用鋼筆,先打一遍草稿,再在草稿上修改,改完了,再工工整整地抄一遍,然後從一本書裏找一枚綠葉夾進去。他的父親告訴我,其實那時候,他並不能夠肯定我會回信,更不能夠肯定自己的兒子能不能活到我給他們回信的那一天。他們直等了大半年,仍然沒有等到回信。正當他們幾乎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一封來自中國的信送到他們手中。
他的父親告訴我,接到信的那一天,他的兒子心情非常好。盡管那時他已經極度虛弱,可是躺在病床上的他仍然在笑。然後,幾天以後,他的兒子永遠離開了人世。
為表示感謝,父親模仿他的筆跡與口氣給我回了封信。他不想讓我知道自己兒子太多的事情,他試圖隱瞞。他說為什麼要讓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來分擔他的痛苦呢?更何況,我已經幫他、幫他的兒子太多太多。
可是我幫了他們什麼呢?我想我什麼也沒有給他們幫助。我隻是給他的兒子回了一封簡短的信。那封信字跡繚草,廢話連篇。可就是這封信,給他,給他的兒子,帶去了太多的快樂,並讓他的兒子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裏,對另一個國家的一位素不相識的人,沒有失望。
後來與他的父親慢慢熟識,竟然通過幾次電話。記得有一次我問他,假如我終未回那封信,你的兒子會恨我嗎?
他說應該不會恨,不過他會很失望。他的兒子曾經聽別人說,作家都是很高傲的,特別是中國的作家。他不信。不過如果你沒有回信,那麼,他不但會帶著遺憾離去,並且,或許會真的認為中國的作家都是高傲並拒人於千裏之外的。
年輕人叫金東會,男,23周歲,家住韓國仁川市,死於白血病。
那天放下電話,我竟然產生一種刀鋒掠過頭皮的感覺。假如那封信不是被我放進抽屜裏而是隨便扔掉,假如那位集郵的朋友沒有來或者即使來了也沒有見到那封信,假如那天我沒有給他回信,那麼,我傷害的絕不僅僅是一位韓籍華人,而是所有中國作家們的人品了。
我常常想作為一名文字工作者,究竟能夠給這個世界帶來什麼。後來我想,也許帶來什麼不是關鍵,關鍵是別讓這個世界失去什麼。比如純樸,比如認真,比如做人最基本的禮貌,等等。除此之外,如果你能為別人帶來幾個落於紙麵的故事,帶來哪怕一點點智慧的火花,帶來哪怕一絲絲心靈的溫暖,足夠了。
即使做不到這些,那麼,最起碼,我們還能給遠方一位喜歡你的陌生朋友,回一封簡短的信。
交換與分享
有一句話這樣說: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我們彼此交換,每個人仍然隻有一個蘋果;你有一個點子,我有一個點子,我們彼此交換,那麼我們每個人,就會有擁有兩個點子。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問題是,我們為什麼要交換?
假如你的蘋果比我的蘋果好,你就沒有與我交換的理由,你不會這樣傻;假如我們的蘋果一樣好,就沒有交換的必要,我們不會這樣傻。同樣的道理,假如你的點子好過我的,你會傻到將你的點子告訴我嗎?點子是什麼?是智慧,是策略,是市場,是金錢,商場如戰場,沒有人會輕易將自己的想法暴露出來,何談彼此交換?
還有一句話這樣說:將煩惱說給你的朋友聽,你就會少掉一半的煩惱;將快樂說給你的朋友說,你就會多出一倍的快樂。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問題是,為什麼要說給朋友聽?
假如對方真的是你的朋友,你又何必用自己的煩惱給你的朋友增添煩惱?就算煩惱會減半,那麼那一半煩惱哪裏去了?轉移給你的朋友了?可是他(她)是你的朋友啊!你有什麼權力讓別人跟著你不痛快?何況煩惱減半或許不過是你的一個錯覺,在他(她)那裏,縱你天大的煩惱,還不如嘴裏的一顆蟲牙令他(她)痛苦。
分享快樂就可以將快樂翻倍嗎?不見得。你的快樂在別人那裏也許不值一提,因為那是“你”的而不是“你們”的;你的快樂大多時候隻與“你”有關,而不與“你們”有關。你們當然是朋友,可是你們是兩個人,是兩個人,就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快樂。將你的快樂講給朋友聽,他(她)也許會替你高興,但是僅此而已——快樂絕不可能翻倍。
那麼,世上之事,到底該不該交換或者分享?我說,應該。到底能不能減半或者增倍?我說,應該能。但前提是,你不能存有私欲。
私欲是什麼?私欲就是你與別人交換蘋果,為的是得到別人的蘋果;就是你與別人交換點子,為的是得到別人的點子;就是你向朋友傾訴煩惱,為的是讓朋友分擔煩惱;就是你與朋友分享快樂,為的是讓自己更加快樂。所有的這些,都因了你的自私。你隻為自己著想,你就不可能達到目的。
在世間,隻要私欲還在,就永沒有真正純粹的交換與分享。
路過一棵受傷的樹
路過一棵受傷的小樹,你或許有三種選擇。
你從旁邊走過,什麼也不做。你知道它受了傷,可是這與你毫無關係。不是你沒有憐憫之心,而是因為,它隻是一棵樹。
或許,你會突然駐足,然後動了惻隱之心。你找來布帶和繩子,將傷口細細包紮。你希望傷口能夠愈合,你為自己的所為,很是滿意。雖然,它不過是一棵樹。
更或許,你突然童心大發。你沒有為它包紮傷口而是在它的傷口上又劃下幾刀,你隻是惡作劇,絕非心理陰暗。幾天後你發現這棵樹枯死,你稍有內疚,卻很快將這件事忘掉。因為它隻是一棵樹,沒有人在乎一棵樹的生命。
包括你。
可是,假如你路過的,是一個受傷的人呢?你或許也有三種選擇。
你從旁邊走過去,什麼也不做。你知道他受了傷,可是這與你毫無關係。不是你沒有憐憫之心,而是因為,這世上,受傷的人實在太多。
或許,你會突然駐足,將那個人細細打量。雖然他與你毫無關係,你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於是你為他做一點事,很小一點事。你真心希望他好起來,你為自己的所為,很是滿意。
更或許,你突然童心大發。你沒有試圖醫好他的傷口而是加重他的傷口,你隻是惡作劇,絕無惡意。然幾天後你發現,因了你的做法,受傷的人更加受傷。你有些內疚,卻很快將這件事忘掉。因為你隻是路人,那個受傷的人,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我想說,隻要你能夠開心,你怎麼做都可以。這是你的自由,對樹,或者對人。
可是我還想說,很多時,其實,你絕非毫不相幹的路人。你可能,並且極有可能,終有一天,並且肯定終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棵受傷的樹,或者那個受傷的人。
你的容量有幾何
十年前的夏天,我一個人去崑崳山區旅遊。晚上,宿在山下的一個旅店裏。天熱得讓人睡不著,隻好搬了馬紮到院子裏乘涼。那晚有淡淡的月光,我發現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下,正坐著一位微胖的中年人,穿著大汗衫,倚著樹幹,嘴裏好像還哼著什麼小調。
一個人呆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便走過去,跟中年人搭訕。對方自我介紹後,我吃了一驚。因為他的名子我早有耳聞,是一位很有名氣的教育理論家,並且,我以前曾零零散散地讀過他的一些書。想不到,今夜竟能在這裏遇見。
和他聊了很多。一開始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後來就開始向他討教,並向他傾訴我的苦悶。這時天突然變了,下起雨來。可是我卻意猶未盡,於是隨他去了他的房間,接著聊。
“你剛才說你很苦悶?”他問。
“是的。”我說,“我正在跟一位很有名氣的美術教師學畫,可是我總覺得自己進步太慢。並且我最擔心的是,他在短時間內,不會把所有的東西全都傳教給我。”
“你的基礎怎麼樣?”他繼續問,“我是說,就算他明天就把他的所有都傳授給你,你能全部裝得下嗎?”
“這……”我有些沒有信心。
見我支支吾吾,他拿出兩個瓶子,一大一小。他把大瓶裝滿水,然後把兩隻瓶子都遞給我。“現在,你把大瓶的水全部倒進小瓶裏試試。”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