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路在山的那一側2(1 / 3)

第二輯 路在山的那一側2

吃飯這點事情

當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家裏糧食總是不夠吃。似乎,有時候,連吃飯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似乎那時候母親很少吃飯,她看看碗裏的飯,看看她,微笑著,對她說,慢點吃啊。那時她並不知道糧食的金貴,活著的艱辛,或者就算知道,也不會去管。她的全部心思隻在吃飽,隻在千方百計讓自己饑餓的胃得到一點暫時的滿足。若幹年後她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可是她竟一次也沒有回憶起來年輕的母親吃飯時的樣子。

當她長成小姑娘的時候,家裏日子好過了一些。是僅僅能夠吃飽的那種,絕沒有閑錢可以享受。偶爾,母親會做一盤好菜,每到這時,她便像過節一樣開心。其實好菜不過是幾塊紅燒肉,一條魚,一盤炒蛋,或者一盤辣子雞塊。到這時,母親的筷子便很少伸向那盤菜。充其量她隻是將象征性地動動筷子,然後,便隻顧啃著手裏的饅頭。她對母親說,您也吃點。母親笑笑說,好。筷子伸向盤子,卻什麼也不會動。母親也需要營養,母親的味蕾也能夠分辨出粗糧與美味,可是她在家人麵前,總是心安理得甚至無比幸福地拒絕著來之不易的好菜。

然後她結婚了,有了愛她的丈夫。家裏日子自然不會太過拮據,可是她突然發現,似乎,她遺傳了母親在飯桌旁的習慣。當然她會與丈夫一起分享一道好菜,可是當那道菜所剩不多,當丈夫仍然意猶未盡地吃著那道菜,她便絕不會再動那道菜。她並沒有虧欠自己的感覺,她認為她必須這樣做,或者,隻有這樣做,她才能夠心安。她愛她的丈夫,非常愛。世上還有比偷偷為自己的愛人省下幾口好菜更令人幸福的事情嗎?甚至,她以為,這也是浪漫的一種吧?

再然後,當她有了天真漂亮的女兒,她便堅信自己真的遺傳或者繼承了母親的習慣。女兒有挑食的毛病,喜歡吃的菜更少,每到這時,她對那道菜更是連一口也不敢吃了。她認為她對快樂和幸福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想一家人的快樂和幸福不正是她的快樂和幸福嗎?假如能夠讓他們的胃口得到滿足,那麼,即使她頓頓饅頭鹹菜,又有什麼呢?每每碰到女兒喜歡的菜,她的筷子便會轉變方向,甚至,這已經成為她的本能。

她想她理解了自己的母親。她想她真的理解了自己的母親。

難得有了假期,一家三口回到鄉下。她知道母親的習慣,所以那天,每道菜她都做了很多。那些菜即使十個人吃都足夠,她想,她的母親終於不必隻為給她省下一點好菜,而隻啃手裏的饅頭了。

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啊。

可是吃飯時候,她突然發現,每當母親的筷子伸進一道菜,她的女兒便會拒絕再去碰那道菜。桌子上有八道菜,幾分鍾以後,女兒竟然拒絕了其中的四道。她瞪了瞪女兒,可是女兒看著她,滿臉無辜。她把女兒拉到一邊,悄悄問她,怎麼回事?女兒眨著眼睛,認真地說,姥姥髒!我嫌姥姥髒!

女兒自然是挨了打的。那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女兒,那天她下手很狠。母親驚慌地跑過來護住外孫,又哄又逗半天,終於讓她再一次坐回飯桌邊。可是,重新回到桌邊的母親,筷子再也沒有拾起。她隻顧啃著手裏的饅頭,有時低下頭,喝一口白開水,然後抬起頭,衝她的外孫女輕輕一笑。她的笑容裏絕沒有半點埋怨和不滿,從母親的眼睛裏,她隻看到了滿足與快樂。

那天她哭了,哭得一塌糊塗。那天她終於明白,其實,她並沒有真正理解自己的母親,或者,她並沒有真正理解自己,或者,她並沒有真正理解女人,更或者,她並沒有真正理解親情。親情是美好的、真摯的、溫馨的,可是為什麼,有時候,親情竟也這般殘酷,令人心碎?

大山深處的土屋

土屋隱在大山深處,周圍古木參天。土屋裏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木床,一個灶台,一堆木柴,一鋪被褥,一盒火柴,一把刀。除了他們父子二人,從沒有其他人進入到這間土屋,當然更不會動用過這些東西。可是每隔一個月,父親仍然會領著他的兒子過來,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曬一曬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裝走灶台上已經潮濕的火柴並更換一盒新的幹燥的火柴。當這一切忙完,父親就會領著兒子靜靜地離開。門上掛一把鎖,卻從來不曾鎖上。那鎖是為防止野獸們闖進土屋的。它對任何人都不設防。

父子倆住在另一座大山的山腳,距這間土屋,大約五十多裏。從家來到土屋,再從土屋回到家,需要整整三天。離開家走不遠就沒有路了,三天時間裏,父子倆幾乎都是在密林中穿行。盡管世界上可能不會再有人比他們更熟悉這一帶的山野,可是他們還是經常會在途中迷路。這絕對算得上一次遙遠的艱苦的危險的跋涉。

父親以前靠打獵為生,後來不讓打獵,就在山腳下開了幾畝荒地,閑時再上山采挖些草藥,日子倒也安逸舒適。兒子第一次跟隨父親來到土屋,隻有五歲;現在他已經十五歲了,父親仍然堅持著自己怪異的舉動。整整十年,整整一百二十個月,父親和他,在家和土屋之間整整往返了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或許並不算多,可這是一百二十次毫無意義的舉動。每一次兒子都會心存不滿,然後疲憊不堪。

問父親原因,父親總是笑笑說,到時候,自然會讓你知道。

仍然,每個月,父子倆總要去一趟土屋。忙完,再鎖了門離去。兒子認為這一切完全多餘:不會有人來到這片沒有人煙的山林,更不會有人來到這間土屋。——父親究竟想要幹什麼?

終於,那一次,當他們推開木門,父親驚奇地發現,屋子裏竟有了住過人的跡象。——灶台邊的柴火少了,火柴被劃過,椅子被挪動,被褥盡管疊放整齊,卻不是他們上次離開時的樣子。並且,那把小刀也不見了。

父親開心地笑了。他對兒子說,這就是我們十年來一直堅持的理由。

兒子聽不懂。

父親說很明顯,有人在這裏住過至少一夜。現在他雖然離開,不過這間土屋和土屋的東西卻幫他在這片山林裏度過了最難捱最危險的夜晚。甚至,可能挽救了他的生命。

兒子問難道我們每個月往返一次,每次用去三天時間行走一百多裏,並在這土屋裏準備這麼多的東西,就是為了等待這個人嗎?

父親說是的,我們等待的雖然不一定就是這個人,但我們等待的無疑是來到這間土屋並需要幫助的第一個人。我們不過每個月來這裏一次,卻將一個人的生命挽救,難道這不值得嗎?

可是,萬一這個人沒來呢?

那我們就把這件事堅持做下去。

假如永遠不會有人來呢?

那就永遠堅持做下去。

可是這樣做有意義嗎?

當然有意義。父親說,你知道嗎?在你來到這個土屋以前,我已經一個人在家和土屋之間往返了十年。就是說,其實我們並不是用了十年時間才等來第一位需要幫助的人,而是用了二十年。

你是說這土屋是你壘起來的?

不是,我隻是修了修而已。這土屋是一位老人壘起來的。他壘這個土屋,和我們每個月來這裏一次的目的完全一樣,那就是——幫助一位未曾謀麵卻是真正需要幫助的路人。他的家,住在山的另一側,每個月他都會從家來到這裏,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曬一曬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換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後離開,回家。他也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才等來第一位需要幫助的人。那個人在山裏迷了路,他筋疲力盡,急需一把柴火……

那個人是誰?兒子好奇地問他。

我。父親淡淡地說。

幾年後父親老去,不能夠翻山越嶺再次來到這間土屋。不過每隔一個月,土屋裏就會迎來一位與他長得非常像的少年。他在土屋裏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曬一曬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換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後離開,一個人回家。

一切隻為了明天、或者後天、或者明年的某一天、或者後年的某一天、或者二十年後的某一天、或者永遠都不會到來的某一位路人。

第一次印刷

我的書架上,擺放著很多書。這些書,一部分是從書店購回,一部分是從舊書攤上淘回,一部分是朋友所送。密密麻麻的,似擁擠在一起的曆史。某一日,一本一本地翻,本來毫無目的,後來,卻幾乎翻遍了書架上的所有。這時的心情,也愈來煩躁和不安起來。

我見到,大部分,絕大部分,在前幾頁或後幾頁上,印著,第一次印刷。印數,五千冊居多。拋開其它因素,這等於說,這本書,世上僅存五千冊而已。好像,一種物什,剩到了這個數量,就應該身價倍增了。而這些書,這些不過印了五千冊的書,卻常常遭受被人打捆送到廢品站的命運。

書印上了“第一次印刷”,不僅代表了印次,更代表了信心。否則,隻需“一次印刷”便罷,“第”字就顯得毫無作用。想想看,“第一次印刷”之時,出版社和作者,對書的前景,懷著怎樣的一種期待啊!然而,第二次,卻隻能永遠成為一種美好的幻想罷了。假如書有生命,那麼,我不知道,這是它完成了一生,還是夭折在繈褓。

也有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第若幹次印刷。不多,但有。一本書,突然間就火起來,火得你猝不及防、莫名其妙。然後,其中一些,被拍成電影,或者電視劇,或畫成漫畫,完成它的普及。作者們,也從幕後走向前台,端一張笑臉,便似普度了眾生。

說這些書是庸俗的,對作者和讀者,都不太公平。那麼,稱通俗吧,好像更恰當一些。通俗的東西得以廣泛流傳,通俗的製造者得以名利雙收,也是好事。畢竟,圖書的出版,更多地是以一種市場化的行為在操作。但我想,那麼多“第一次印刷”且僅僅完成了“第一次印刷”之書,真高雅到百姓看不懂的地步麼?不過是一些大氣的散文,一些厚重的小說,一些生活的所悟,一些對文化和曆史的精辟見解,或者,一些我們本就應該知道的事情甚至常識。難道我們,難道我們的腦子,真得沒有多餘的一絲絲空間,裝下這些東西麼?

並非要捧起誰,棒擊誰。但一些時尚作家的書在暢銷,以一種蜂擁之式,將一些出版社、書店、書架和腦袋們塞滿。但另外的一些人呢?那麼多沉重和厚重的東西,那麼多生命的煉曆和思想的精華,卻隻能接受“第一次印刷”並僅有的“第一次印刷”的命運。誰在讀書?誰在讀誰的書?

並非要逼人讀書,並非要逼人研究學問。但我想,泱泱一大國,卻有那麼多“印數五千冊”並“第一次印刷”之“絕版書”,是不是,有些太不正常了?5千比13億,這個比值,於是讓人的心,變得沉甸甸不知所措。

丟失的信任

小時候的村子裏,全村鎖頭加起來,不會超過十把。門倒是結實厚重,關上,嚴絲合縫。門上兩個大門環,其中一個門環上,拴一根紅布條。逢需鎖門時候,紅布條往另一個門環上一搭,就算鎖上了門。鎖上門,別人就不能擅自闖入。那時候,對村人來說,一根一扯即斷的紅布條,遠比現在的防盜門結實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