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路在山的那一側2(2 / 3)

想想那時候,人與人之間,是怎樣的一種信任啊!紅布條其實更像告訴別人,現在家裏無人看管。然從我出生直到我離開村子,也從未聽說過誰家丟過東西。後來我將這件事說給朋友聽,朋友說,因為貧窮吧?家裏沒什麼東西,所以才不怕偷。我笑。我想他沒有經曆過苦日子,才會這樣說。事實上,越是窮苦的日子,一點點生活資料才顯得尤為珍貴。隨便一個人,隨便推開一家,扛走一袋或者半袋糧食,都可能要了一家人的性命。然,沒有。

所以來到城市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對人與人之間那種相互提防的緊張感極不習慣。為防賊人歹人,防盜門緊閉;為防受到欺騙,不與陌生人說話;為防受到傷害,不敢對朋友推心置腹;為防受到訛詐,不敢見義勇為。因少了信任,我們活得小心翼翼,苦不堪言。

還有,我們去飯館吃飯,會懷疑他們的飯菜不幹淨;我們去公司應聘,會懷疑他們是否隻為騙取我們的報名費;我們購買打折的商品,會懷疑商品的質量有問題;我們看到電視上的明星廣告,立即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騙子!

信任之所以丟失,是因為我們或者我們身邊的人曾經受到傷害。我們不想受到傷害,所以,對別人,對別人的所為,我們寧願不信任。

我常常想,信任之所以丟失,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參與其中。包括你我。在這個信任缺失的年代,也絕沒有一個純粹的受害者。包括你我。

前幾日回老家,見到農村的變化,很是欣喜。然欣喜之餘,又很是傷感。我見到各種各樣堅不可摧的鐵門和各種各樣堅不可摧的鎖頭,那種一根紅布條就可以讓別人莫入的年代,真的是一去不複返了。

那天在超市門口,一個素不相識的小男孩突然交給我一隻髒兮兮的斷線的風箏,然後命令我,幫我看一會兒!人就跑進超市。他在超市裏呆了半個多小時,我在超市門口替他看了半個多小時。那天我非常忙,但是那天,我必須也隻能拿著那隻也許永遠不會再飛上天的風箏,直到他再一次從超市出來。

因為那天我隱約看到一根搭在門環上的紅布條,因為那天我感受到一種久違的來自於陌生人的信任。因為我想,不管可不可以,就讓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這裏重新開始吧?

口舌之快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空洞無物之人。

因為空洞無物,所以凡事必論個高低。你說一,他偏說二;你說上,他偏說下;你說有,他偏說無;你說地球是圓的,他說不,地球也可能是方的。我指的不是那種觀念或者理論上的辯爭,而是那種常識上的謬誤。謬誤也就罷了,偏要自我袒護,死不認輸,口幹舌燥,麵紅耳赤,到頭來,隻能愈發顯露自己的膚淺和無知,讓人怡笑大方。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心胸狹窄之人。

因為心胸狹窄,所以凡事必爭個高下。逢有理之時,自然口若懸河,得理不饒人;逢無理之時,也是能言善辯,爭它三分。我甚至聽過這樣的對話:——你怎麼不講理?——我沒理講什麼理?自知無理,仍然喋喋不休,振振有詞,果真頭重腳輕腹中空,我是流氓我怕誰,到頭來,隻能愈發顯露出自己的狹隘和無德,自取其辱罷了。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目光短淺之人。

因為目光短淺,所以凡事必爭個結果。常識的爭論是在浪費時間,而觀念或者價值上的爭論多是毫無用處。一個人幾十年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等,不可能因了幾句話而輕易改變。理不辯不明,但事實上,這種人辯的並不是理,而是麵子。口舌之爭其實太過正常,但一定要將對方打敗打跑,則是無趣、無聊乃至無品之人了。

呈口舌之快,害人尚淺,害己太深。在此奉勸諸君,永遠將最後一句話留給對方去說——此為人生哲理,豁達溫斂之人,乃世間君子。

父輩的祭日

出生到死亡,隻有兩天與生命真正有關:一是生日,一是祭日。這是生命的兩個端點,代表了起始和結束,中間是或漫長或短暫的過程——自生日起,自祭日止。或許還可以這樣認為,祭日是死亡的生日,是陰間的生日,或者是天堂的生日。

一位忘年交朋友幾年以前突然去世,我想當死去那一刻,連他自己都毫無防備。他留下寫了一半的小說,畫了一半的油畫,剪了一半的盆景,以及交了一半的人壽保險。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全都在外地。他去世以後他們自然全都趕回來,卻隻能守著父親冰冷的屍體抹一把眼淚。幾小時以後他們的父親變成一把清灰,伴著他們長長的哭泣。——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孤寂或者熱鬧的旅程以後,終化為清灰或者塵埃——無神論者的生命,隻有一次。

去年因在外省開會,沒有參加他的祭日。今年,推開一些瑣事,終是去了。他的家在遙遠的魯西南鄉下,那裏有延綿的群山,有凹凸不平的村路,有敢把一條毒蛇握在手裏的髒兮兮的孩子,有一座低矮的土包般的墳塋。朋友長眠地下,一把清灰代表他世間的全部。

那天,我見到了他的三個孩子。

小兒子從縣城趕回來。他帶著他的未婚妻,買了父親最愛喝的酒,最愛抽的煙。他自己出錢為父親出版了那本寫了一半的小說,他說他相信父親可以在那邊將這部小說寫完。他還說出版一部小說一直是父親多年的夙願,今年,他終於幫父親將這個願望實現。他紅著眼睛將酒灑到父親墳前,又點上一支煙,恭恭敬敬地放上父親墳頭。那天陽光很毒。我看到那支煙無精打采地燃著,終於熄滅。

二女兒從省城趕回來。她帶著她的丈夫和兒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車。她說她必須趕在父親祭日這天回來,她說她要趕回來看看她受了一輩子苦的老父親。她帶回來很多紙紮:房屋,汽車,電腦,手機,打印機,寵物狗……火車上禁止運輸這些東西,我猜想這一路,她肯定受了很多苦。那些紙紮憂傷而又滑稽,卻代表著她的全部希望。她哭起來了,她的眼淚將幹燥的地麵擊起灰色的煙塵。

大兒子從北京趕回來。他用上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飛機,汽車,蹦蹦車。他帶著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已經考上了大學。他帶回來很多書,國內的,國外的,哲學的,文學的……那些書包裝精美,價值不菲。他將那些書一本一本地燒掉,他說這些書可以陪伴父親熬過那邊的孤單的日子。他跟父親說了很多話,從中午直到黃昏,一刻也沒有停歇。那些話他以前或許跟父親說過,或許沒有說,可是現在,他希望他的每一句話,父親都可以聽到。

每個人都很忙,每個人都請了假。假是那樣難請,他們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係。他們請假,隻為回來看看已故的父親,看看隱在青山間的一座小小的土包,或者,僅僅是對於自己內心的一種交待。

我注意到他們的母親沒來。她將他們送到門口,就返回了院子。她殺了雞,切了臘肉,將園子裏的青椒、黃瓜和西紅柿們摘光,然後專心致誌地為孩子們準備晚飯。她坐在小院裏擇菜洗菜,陽光安靜地照在她的臉上,你絕對看不到她的悲傷。可是她怎麼可能不悲傷呢?後來我知道,一年中的每一個月裏,她都會去老伴的墳頭,默默坐一會兒,然後默默離開。她在回憶他們在一起的大半生的日子吧?那些忙忙碌碌的,瑣碎的,吵吵鬧鬧的,或者安安靜靜的日子。她的悲傷是連續的,散開的,而不是集中的,爆發的。我相信她會將這悲傷,一直持續到她的死去。

然後,待孩子們歸來,一家人圍坐一起吃飯,祭日就過完了。就這麼簡單。

第二天,她仍然站到門口,送孩子們離開。她絕不遠送,她知道送得再遠,孩子們也是要回去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活。——他們生活在自己的生日與祭日之間,我們把這段過程叫做生命,叫做生存,叫做生活,一回事。

我跟她說您真有福氣,三個孩子這樣孝順。她聽了,淡淡一笑,說,可是老伴過生日時,他們卻很少回來……他們在電話裏說,祝老爸生日快樂。就完了。他們總是那樣忙……

從她的眼神裏我看不到任何不滿,從她的語氣裏我聽不到任何埋怨——這隻是她對事實的一種複述。並且我相信,那時候,即使她的孩子們要回來,她和她的老伴也會加以阻止。他們忙。他們的事情遠比父親的生日重要。事實上生日真的並不重要。生命隻有一次開始,那僅有的一次是你出生的那天,而不是你生日的那天。同樣的道理,祭日也並不重要。生命隻有一次結束,那僅有的一次是你死去的那天,而不是你祭日的那天。“過”生日和“過”祭日,不過是世人對於自己或者對於他人的一種儀式,甚至,一種形式。

可是我知道的是,生日是快樂的,祭日是憂傷的。你可以祝他們生日快樂,他們聽得到,感受得到,觸摸得到,他們笑著,喝著酒,講著往事,吹了蠟燭,臉上抹滿奶油,哼著歌,打著飽嗝,他們會在心裏說,哦,又過生日了。你們麵對麵坐著,你們可以愉快地交流。

可是祭日呢?你能祝他們什麼呢?或許他們真的可以聽得到——或許這僅僅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就算他們真的可以聽得到,又能如何呢?你們麵對麵坐著,可是你所麵對的,不過是一把清灰,或者是一個長滿雜草的土包。你們的交流,不過是你的自言自語。你又能幹什麼呢?

說說你的生命吧!它自生日開始,自祭日終止,中間,被切成很多個片斷。切開一個個片斷的是每一年的生日,是你來到這個世界的紀念日。那麼這一天,你最需要感謝的人是誰?

當然,是你的父母。

秦 歌

老朽的周王朝似一位垂暮的老人,顫抖著將七滴殘墨甩落上一張千瘡百孔的生宣。它們相互漬滲,擴張,擠壓,吞並,重疊,交融,雜亂且有序地完成著一副壯闊慘烈的金戈鐵馬圖。然後,秦的朱紅印章,狠狠地蓋在那裏。

其實,當昏庸無能的周幽王擁著如冰的褒姒點燃烽燧的烽火,當深邃幹練的商鞅在暗夜中為一條新的律令苦思冥想,當圓滑奸詐的呂不韋懷揣著大把的銀錢在秦國四方遊走,當冷漠而乖張的趙政在邯鄲城飽受質子之苦,秦王朝已經開始了。那是一座樓宇的地基,一件利器的淬火。那是揮毫前的研墨,四季裏的驚蜇。那是大秦樂章的序曲。

“得寸則王之寸,得尺則亦王之尺”,由弱至強的秦國自秦孝公以來,嚴格地遵循著這樣的強食邏輯,緩慢且有條不紊地蠶食著他鄰的土地。而秦王政的即位和李斯的《武力統一天下論》,則把這種舒緩的蠶食,變成為快板的鯨吞。

秦王政三年,“歲大饑”;秦王政四年,“蝗蟲從東方來,蔽天。天下疫”;秦王政五年,“冬雷”;秦王政九年,“四月寒凍,民有凍死者”。百姓的疾苦並未讓這位體弱多病的少年心生憐憫,上天的災禍也並未讓這位雄心勃勃的君王放緩一統天下的腳步。當內史騰的十萬大軍兵臨韓國新鄭城下,一場由秦王政發起的建立在武力和殺虐之上的統一大業,開始真正拉開。

秦的戰歌就此響起,雄壯威武中夾雜著濃重的血腥。春風中站一位少年君王,他的眼睛,憂鬱而又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