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1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這風俗令我幸福和憂傷。
年輕的父親是一位石匠。石匠的概念在於健康並且強韌的身體,單調並且超負荷的勞動。石匠隻與腳下的石頭與手中的鐵器有關,同樣冷冷冰冰,讓秋天的雙手,裂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口。每個星期父親都會回來一次,騎一輛舊金鹿自行車,車至村頭,鈴鐺便清脆地響起了。我跑去村頭迎接,拖兩嗵鼻涕,光亮的腦瓢在黃昏裏閃出藍紫色的光芒。父親不下車,隻一條腿支地,側身,彎腰,我便騎上他的臂彎。父親將我抱上前梁,說,走咧!然後,一路鈴聲歡暢。
那時的母親,正在灶間忙碌。年輕的母親頭發烏黑,麵色紅潤。雞蛋在鍋沿上磕出美妙的聲響,小蔥碧綠,木耳柔潤,爆醬的香氣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麵。純正的膠東打鹵麵,母親的手藝令村人羨慕。那天的晚飯自然溫情並且豪邁,那時的父親,可以幹掉四海碗。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父親在家住上一天,就該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見父親起程。每一次,他離開,都是披星戴月。
總在睡夢裏聽見母親下地的聲音。那聲音輕柔舒緩,母親的賢惠,與生俱來。母親和好麵,剁好餡,然後,擀麵杖在厚實的麵板上,輾轉出歲月的安然與寧靜。再然後是拉動風箱的聲音,餃子下鍋的聲音,父親下地的聲音,兩個人小聲說話的聲音,滿屋子水氣,迷迷茫茫。父親就在水氣裏上路,自行車後架上,馱著他心愛的二十多公斤的開山錘。父親幹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進山,再回家,再進山,兩點一線,1500多次反複,母親從未怠慢。起身,餃子;落身,麵。一刀子一剪子,紮紮實實。即使那些最難熬的時日,母親也不敢馬虎。除去餃子和麵的時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點,啃著窩頭和鹹菜。
父親年紀大了,再也揮不動開山錘,然我,卻開始離家了。那時我的聲音開始變粗,脖子上長出喉結,見到安靜的穿著鵝黃色毛衣的女孩,心就會怦怦跳個不停。學校在離家一百多裏的鄉下,我騎了父親笨重並且結實的自行車,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樣是熱氣騰騰的麵。正宗的膠東打鹵麵,蓋了蛋花,蔥花,木耳,蝦仁,肉絲,綠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學校裏夥食很差,母親的麵,便成為一種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親。
返校前,自然是一頓餃子。晶瑩剔透的餃子皮,香噴噴的大餡,一根大蔥,幾瓣醬蒜,一碟醋,一杯熱茶,貓兒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將餃子吃出驚天動地的聲音——那聲音令母親心安。
然後,畢業,我去到城市。那是最為艱難的幾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沒有著落。當我餓得受不住,就會找個借口回家,然後在家裏住上一陣子,一段時間以後,當認為傷瘡已經長好,便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無著——城市頑固地拒絕著一個來自鄉村的隻有職高文化的靦腆的單純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樓大廈令我恐懼並且向往。
回家,坐在門檻上抽煙,看母親認真地煮麵。母親是從我邁進家門的那一刻開始忙碌的,她將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離開家門。幾天時間裏她會不停地烙餅,她會在餅裏放上糖,放上雞蛋,放上蔥花,放上鹹肉,然後在餅麵上沾上芝麻,印出美麗的花紋。那些烙餅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親深知城市並不像我描述得那麼美好。可是她從來不問,母親把她的愛和責任,全都變成了餃子、烙餅和麵。母親看著我吃,沉默。沉默的母親變得蒼老,我知道這蒼老,全因了我。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風俗因何而來。也許,餃子屬於“硬”食的一種吧?不僅好吃,並且耐饑,較適合吃完以後趕遠路;而麵,則屬於“軟”食的一種吧?不僅好吃,並且易於消化,較適合吃完以後睡覺或者休息。一次說給母親聽,母親卻說,這該是一種祝願吧!“餃子”,交好運的意思;而“麵”,意在長長久久。出門,交好運;回家,長長久久,很好的寓意。再圖個什麼呢?
想,母親的話,該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們,再圖個什麼?出門平安,回家長久,足夠了。
然母親很少出門,自然,她沒有機會吃到我們為她準備的“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可是那一次,母親要去縣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計劃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了秋收,母親隻好獨行。頭天晚上,我和父親商量好,第二天一早會為母親準備一盤餃子,可是當我們醒來,母親早已坐上了通往縣城的汽車。
頭一天晚上,我幾乎徹夜未眠。我怕不能夠按時醒來,我怕母親吃不到“起身的餃子”。然我還是沒能按時醒來,似乎剛打一個盹兒,天就亮了。可是,父親的那些年月,我的那些年月,母親卻從來未曾忘記未曾耽誤哪怕一次“起身的餃子”。很多時,我想母親已經超越了一個母親的能力,她變成一尊神,將我和父親的守護。
然她卻是空著肚子走出家門的。家裏有她伺候了大半輩子的兒子和丈夫,卻無人為她,煮上一碗餃子。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這習俗讓我憂傷並且難堪。
母親是在三天以後回來的。歸來的母親,疲憊異常。我發現她真的老了,這老在於她的神態,在於她的動作,而絕非半頭的白發和佝僂的身體。走到院子裏,母親就笑了——她聞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蔥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蝦仁的香味——她聞到了“落身的麵”。那笑,讓母親暫時變得年輕。
母親吃得很安靜,很鄭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頭,看看我和父親。母親說,挺好吃。
三個字,一句話,足夠母親和我們,幸福並珍惜一生。
回 家
回家的路,候在那裏,等得有些心焦。我卻總是視而不見。
常常,列車把我丟進隨便一個城市的隨便一個角落。冬天裏,外麵冰天雪地,車廂裏卻燥熱難當。到處都擠滿了人,座位上,過道裏,行李架上,甚至,廁所裏。列車像一聽巨大的沙丁魚罐頭,超載著離鄉或者歸家的人們,把他們變成同樣的味道。卻有些靜,也許在狹小的空間裏,連語言都會被壓縮。心事會被壓縮嗎?願望呢?夢想呢?壓縮後的願望會扭曲嗎?扭曲後夢想會反彈嗎?沒有人知道。
有時我會昏昏欲睡,聽著輕微的有節奏的咣當咣當的聲響,也許廣播裏還會播放一首曲子,或一支老歌,配合一種紛雜的思緒。列車不時停下,下去一些人,上來一些人,到站或者啟程的夢,被按部就班地吞吐。在接近終點的時候,車廂裏大概都會響起那首淒婉的薩克斯曲,卻並不理會人們,是真的回家,還是抵達另一處陌生。
離家,再回家,衣錦還鄉了,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可是真正衣錦還鄉的歸者,又有多少呢?夢折斷了,破碎了,呈無可奈何的細小的屑,拋在旅途,晶瑩的,不規則的,傷感的,白花花一片,滿世界飛舞。回到家的,也許隻剩一身傷痕。傷痕被一些柔柔的心包融著,回了家,就看不到傷痕了。
傷痕還在,傷痕被包起來了。更多時,家隻是不必花錢的旅店,一個休養站,一個虛假的臥薪嚐膽之所。再一次離家,在某個異鄉的夜裏,在某個陰冷的雨天,傷痕再一次裂開,淌出一滴血。這滴血,注定是還給家的。
家,可以千百次回。每一次,都可以當成下一次離家的借口。家不會計較,家人不會計較,家裏的桌椅板凳不會計較。哪怕那些離家的理由和夢想是支離的,膚淺的,張狂的,錯誤的,或者,幹脆是一場災難。沒關係。有家。有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一直候在那裏。她等得有些心焦。
我在不停地忙。我們在不停地忙。夢想被自以為是地誇張,然後透過萬花筒,你看到虛幻的七彩。村口有駝背的白發親娘,出站台有翹首的愛人,某個角落有望眼欲穿的眼睛,有思念和企盼,祝福和淚水。那淚水是屬於你的,湧動著關於你的一切。你感覺得到,卻不想張望。你隻看到城市的霓紅,穿巷而過的疾風,銀行的取款機,敲打街路的高跟鞋,你桌上的那一杯濃茶,你的狂妄的心髒。世界被你分離了。你認為,夢想與回家,是那樣格格不入。
終有一天你想家了。終有一天你想回家了。這或許與你的夢想無關。你突然發現回家的路有些荒蕪,雜草叢生。她在你的筆端,在你的茶杯裏,在你的窗外,在你的心裏。她一直在,她無處不在,她總是被你忽略。你對著鏡子,你發現自己正迅速衰老,正迅速追趕著你衰老的父輩。你的眼睛混濁幹澀,全沒了當初的炯炯模樣。你的細小皺紋裏藏著逝去時光的傷心碎屑,你把他們抹平,他們再一次固執地堆起來;你拔掉鬢角的一根白發,那裏又飛快地長出另一根。
是的,該回家了。也許是回家,也許是回家看看;也許是回家,也許是下一次離家的前提。你不知道。沒有人告訴你。你隻知道,該回家了。是的,回家。
那一年臨近春節,我從呼和浩特乘列車,回家。家在膠東半島的某一處小鎮。車進了山海關,我開始盼,盼那支薩克斯曲子,我盼它為我抹去異鄉的塵,喚起沉睡多年的心漪。但直到走出地下通道,我也沒有等到,那支安撫我的曲子。
列車的終點,是南方一個陌生的城市。它不會在意我的心情,它要把曲子留到終點。我想,對於它來說,我隻是它行程中的一個過客。那首曲子,又怎會因我響起呢?
朋友去新疆
朋友去新疆。那是他的夢。那裏有他的夢。
我在站台上揮手,把一句祝福扔進車廂。朋友的眼睛晶瑩濕潤,像吐魯番的某兩粒葡萄。
我給他買火腿腸和啤酒,以便他在車上獨飲;給他買一本厚厚的小說,以便他在獨飲後解悶。但即使沒有小說和啤酒,朋友的行程也注定是舒坦和美妙的。
因為他在奔向新疆。
朋友為去新疆,做了多年準備。他熟背了那塊版圖上的所有城市和荒灘,他把網名改做“買買提”,筆名換成“呀克惜”,他蓄了胡子,買了花帽,他的鼻子扇動著,嗅著這個城市所有看似正宗的羊肉串攤。
朋友辭了工作,別了女友。朋友把他的從前留在站台,當他再一次走出車廂,嗬,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