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求己不如求人1(3 / 3)

沒辦法,隻好一個人去。搖搖晃晃走到門口,再一次被朋友拉住。別去了,他說,陪我去洗海澡吧!等洗完海澡,醒了酒,我開車送你去。朋友的話又讓我想起自己有近一年時間沒洗海澡了,竟愉快地答應了他。於是和他步行十分鍾,去了海水浴場。那個下午,我遊得那叫暢快。

海澡洗完了,天也黑了,書店也關門了。朋友倒真的開車送我,不過是送我回家。在車上,朋友對我說,下個禮拜吧,如果有時間,你還來找我,我一定開車送你去書店買書。

說實話,那天我玩得非常快活。既過了棋癮,又過了酒癮,還過了海澡癮。除了沒去書店買書,我認為那是美妙的一天。對我來說,好像下棋喝酒洗海澡,哪件事都比麵對一堆磚頭似的工具書有誘感力。可是我那天的本來目的,不是去書店買書麼?

我們去做一件事情,途中總會分出一些事來,這些事會讓你迅速忘掉本來的目的和旅程,並讓你為自己的拖遝尋找理由,然後將自己輕易原諒。

之所以你會沉溺其中,隻因為,那是眼前的快樂。

一條狗的尊嚴

男人開著轎車,旁邊坐著他的兒子。是正午,車子穿過城郊一條僻靜的胡同。陽光如火焰般熾烈,街上見不到一個行人,男人於是放鬆警惕,他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伸進口袋摸煙。那條狗就是這時候衝出來的,它閃著一身如雪的白光,昏頭昏腦地撞上了車輪。男人急打方向盤,急踩刹車,還是晚了,狗發出一聲淒厲驚悚的慘叫,身體隨著車輪翻滾。那是它留在世上最後的聲音。那是一條純種京巴狗。男人跳下車,臉在霎時變得驚惶蒼白。

車子被劃傷。躲避這條狗時,車身擦到了旁邊的石牆。一條長長的劃傷瞬間落上車體,齜牙咧嘴,醜陋不堪。受傷的還有男人的兒子。急刹車讓他的腦袋重重地撞上擋風玻璃,眉骨被撕開一條小小的口子。他用麵巾紙擦著不斷淌出來的鮮血,表情痛苦,驚魂未定。

尖銳的刹車聲引來幾個圍觀者。他們盯著死去的狗,盯著劃傷的轎車,盯著男人和他的兒子,目光中露出驚恐和不安。男人蹲下身子看那條狗,狗的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全都流出血來。男人伸出手,試試它是否還有心跳,然後他確信這條狗已經死去。男人抬頭看看兒子,問他:“你沒事吧?”兒子搖搖頭,一隻手仍然捂著眉骨上的傷口。男人轉過身,問圍觀的人群:“你們有誰知道,這是誰的狗?”

沒有人回答。連搖頭者都是廖廖可數。也許他們真的不知道,也許他們知道但不能說出來——他們知道劃傷的車子需要重新噴漆,這需要一大筆錢。這筆錢,遠比一條狗命重要。

“車子會有保險公司來賠償。”誰都不知道男人是否在撒謊,“你們誰認識這條狗的主人?”

仍然沒有人回答。萬一車子還沒來得及上保險呢?沒有人敢冒這個險。

男人和兒子隻好站在路邊靜靜地等。陽光毒辣,兩個人很快流下汗來。男人從車子裏取來礦泉水,為兒子洗了臉,又囑咐兒子回車裏坐。他等了很久,仍然沒有人站出來。似乎那條狗根本沒有主人。可是這怎麼可能?它不但有主人,並且它肯定極得主人寵愛——它周身的毛,即使在死後,也是那樣篷鬆,白得耀眼。

圍觀者越來越多,人群形成一個半圓。男人小心翼翼地將死去的狗抱到路邊,又將車子也靠到路邊。兒子搖開車窗,請示他的父親:“要不我們打電話叫交警來吧?”男人急忙止住他。“不要。”他說,“我們可以處理這件事情。”

男人再一次向圍觀者打聽狗的主人。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次他是一個個圍觀者問下去的。可是不會有人告訴他。人們或搖著頭,或說不知道,為一條狗和狗身後的主人守口如瓶。那是一個很小的村子,狗和狗主人的家,也許就在路邊。可是他們不能說出來。他們知道一旦說出來,將意味著什麼。

男人終於放棄了嚐試。他知道這樣問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男人重新打量一遍圍觀者,最後將目光定格上一位老人的臉。

“求您辦件事,”他誠懇地對老人說,“替我把這五百塊錢,轉交給狗的主人。”

“不。”老人驚恐地後退,“這不是我的狗。”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狗。”男人說,“我隻是請您幫我轉交這五百塊錢……您不認識狗主人也沒有關係,我相信您總會有辦法幫我找到……還有,請您,替我跟他說聲對不起。”男人把目光從老人的臉上拉回,盯住那條死去的狗。男人的眼睛,竟然有了濕潤。

車子慢慢加著油門,離開那條胡同。

兒子大為不解:“你怎麼知道他是那條狗的主人?”

“因為他是那群人裏最恐懼最傷心的一個。”男人說,“他的眼睛一直飽含淚花,他努力忍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他的腿一直在抖,如果我們不在場的話,我想他肯定會衝上去,摟住那條狗。”

“我們放棄叫交警到現場去,就等於放棄了保險公司的賠償。”兒子說,“但事實上我們什麼也沒有做錯,倒是差一點兒因為那條狗出了事故。道歉的應該是他。”

“可是現在我們不是沒有事情嗎?”男人一邊小心地開著車,一邊說,“你注意到老人的目光了嗎?那目光是那樣悲傷又是那樣恐懼,如果這時候叫交警過來,老人的悲傷和恐懼就會加劇許多。車子,就算我們自己修一修,也用不了幾個錢。可是又怎能為了這點錢,讓一位老人,讓一位足可以做你爺爺的老人,在直射的陽光下,在他死去的狗的麵前,在他的鄉鄰麵前,繼續恐懼不安繼續傷心欲絕呢?對老人來說,我們早離開一分鍾,他就可以早解脫一分鍾。再說,那條狗,或許是老人惟一的精神寄托吧?或許他把它當成了朋友、兄弟、伴侶、兒子……不管我的猜測對不對,我想,那五百塊錢,總還能幫老人再買一條那樣的狗。”

“就因為這些嗎?”兒子似有所得。

“不僅僅因為這些。”男人認真地說,“還因為,狗與人類一樣,也有尊嚴。——五百塊錢對於死去的狗,或許沒什麼意義。但是,無疑,它能讓狗的尊嚴與人類的尊嚴,距離更近一些。”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世界將變得純淨,人與人之間,將變得更加美好。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是君子們對“度”己者表示不滿的反駁和泄恨,是對“度”己者的一種主觀猜測甚至道德定位。而一旦轉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會成為自己處世做人的經驗之談,與此相似的還有“先小人後君子”的處世必修課。好像隻有這樣,才能使自己更加安全,才能在與別人的交往中搶得先機。但是請注意,隻要“以小人之心”的做法有過一次,從此後,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不再是君子。——因為真正的君子是不應該善變的,他們昨天是君子,今天仍然是;他們十年前是君子,十年後仍然是。在小人和君子之間搖擺不定,那麼,你的道德標準必然沒有底線。沒有道德底線的人,遲早會成為小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首先會表現出一種小人的姿態。當被“度”的君子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或許也會變成小人。做了小人的他接著去“度”君子,這世上的君子,就會越來越少。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首先得表現出一副君子的坦蕩。當被“度”的小人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感動,他或許就會成為君子。成為君子的他接著去“度”小人,這世上的小人,就會越來越少。

事實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一種惶惶不安的自我保護,其結果,不一定保全了自己,但肯定會傷害他人,並使這世界,變得緊張和多疑。而“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則是一種光明磊落的坦誠和寬容,其結果,不但會解脫自己,還能夠感化他人,消滅猜疑,淨化心靈。

或許你已經是一位君子,或許你想成為一位君子,不管如何,你所能做的,隻能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並且,你必須永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隻有這樣,人與人的交往,才會變得快樂。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信任和寬容的陽光遍灑,照徹幽隱。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累乎?

朋友在機場打電話,讓我速去接他。他用了很大的嗓門,那語氣像是命令。這感覺當然很棒,因為以前,當我去到他的城市,也會這樣命令他。機場距離市區整整三十公裏,我打了出租車。其實完全不必接他,他不是小孩子,他熟知小城的每一個酒店。去接他,隻因他說過一句話。他說:我喜歡別人去接我。——他喜歡別人去接他,那樣他對這個城市,不會產生任何生疏的感覺。

陪他去酒店,安頓好,直奔小城最好的海鮮館。海鮮館距離酒店至少十公裏,自然,又一次打了出租車。然後喝酒吃海鮮,四斤的紮啤杯,每人灌下至少五杯。酒畢已是淩晨,朋友拍拍胸脯,瞪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說,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就去桑拿——總得有“洗塵”的樣子——兩個人蒸得就像兩隻剛出鍋的螃蟹。從桑拿房出來,已近淩晨兩點,酒也醒了,肚子也餓了,於是再去燒烤攤宵夜,邊喝酒邊敘舊,不知不覺又是一個多小時。直到淩晨四點,才返回酒店。

回去時,朋友依然戀戀不舍。明天早些來啊!他一邊脫衣服一邊說,一起吃早點。

清晨七點半,和朋友一起去吃早點。然後,遊覽本地風光。然後,吃午飯,喝酒。然後,繼續遊覽本地風光。然後,吃晚飯,喝酒。再然後,去步行街,去唱歌,去逛商城,去茶館,去看夜戲……回到酒店時,已是淩晨三點半。

第三天,本有別的事情要做,可是朋友第四天就要離開,所以又跑去陪他。照例是先吃早點,然後遊覽,再吃飯喝酒,一杯一杯灌紮啤。節目千篇一律,哥們感情至深。然後,第四天中午,打車送他去機場,我和朋友,全都搖搖晃晃。

從他來,我們大概喝掉整整兩缸啤酒,可是休息時間,加起來不足七個小時。幾天來朋友被累垮了,我也是。朋友身體不是很好,我也是。我想回去以後,朋友肯定得休息幾天。我也是。

但我們很盡興。所謂相聚甚歡,正是如此。朋友奔我而來,就是奔著快樂而來,奔著勞累而來。如果他一身輕鬆精神抖擻地走掉,那麼,我這個朋友,便是不可饒恕了。

同樣,我去朋友所在的城市,也會喝掉整整兩缸啤酒,也會每天休息不足兩個小時。朋友就該是這個樣子。朋友就應該這樣招待遠方的朋友。

我常常想這一切到底為著什麼。為什麼隻要朋友來了,我和朋友都會被累垮。後來我想,可能,就因為我們太過好客,就因為我們太怕朋友說我們不夠好客;就因為我們太過哥們情深,就因為我們太怕對方說我們不夠哥們情深。就因為那句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時間短暫,我們需要在短暫的時間裏展示友誼,放縱快樂。我們太快樂了,於是我們累垮了。

都知道此“樂”並非“不亦樂乎“之“樂”,都知道朋友不是靠酒肉來維係的,可我們就是說服不了自己,我們就是要把自己和朋友徹底累垮,然後我們滿意地對自己和朋友說:相聚甚歡。相聚甚歡。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累乎?

這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