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光,是我父親一生中最快樂的了,他忘記了四十多年生活中充滿的艱辛,忘記了人生道路上那布滿的坎坎坷坷,還有別人對他這個瞎子無情的嘲笑。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那風韻猶存的母親賈寡婦已經瞄上了鄉上的民政幹事林旺才。當然,那時候我家裏的情形也是非常的差,四個哥哥姐姐在上學,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又多,家裏沒有壯勞力,父親又不能操持莊稼,地裏收成不好,也難怪我母親賈寡婦氣惱,我家裏糧食經常有上頓沒了下頓。如果我母親不靠著和鄉上的民政幹事去粘乎,從中獲取一些好處,那種日子真不知怎麼才能熬過去。

說到這裏,我得說說我母親賈寡婦了,她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在最困難的時期,為了養活她的四個孩子,她沒有嫁給那些健康、正常的人,而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父親,並不是我這個殘疾的父親有多麼優秀,或者我母親對我父親有多少崇拜和熱愛,而是她看中了我父親是個勞保戶,是那種不愁吃喝的人,她以為嫁給我父親也可以讓她的四個孩子吃飽喝好。但到後來她才發現,我父親除過生產隊的五保戶口糧外,別的一無所有。等到土地包產到戶,大家都各顧各的時候,我母親就更沮喪了,因為我父親無法下地幹活,一個大男人,卻不能當做一個勞力用,倒成了個累贅,家裏地裏還得靠她一個人的忙乎,所以她對我父親的態度也就大變,動不動就指桑罵槐地亂罵一通。我父親一直覺得賈寡婦嫁給他一個瞎子,已經很委屈的了,如今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這是他以前想都沒想過的,這就是有恩於他了,所以,我母親賈寡婦罵他的時候,他從來不還嘴,一個人抱著頭,默默地坐在一邊,兩隻無神的眼睛空洞地望著一個地方發呆。我想那時候我父親張瓜娃心裏肯定是長滿了悲傷的草,將他的心纏得喘不氣來,但與他單身生活的日子相比,他現在的生活中有了我這個兒子,這就是他生活中的亮點,為了這惟一的亮點,他無可奈何地承受著一切,隻在心裏盼望著我早點長大成人,擴大他生活的亮點,化解他生活中的重壓和苦楚。

慢慢地我長到了六歲,在這樣稚嫩的年齡裏開始體味生活,開始有了強烈的自尊。村子裏的小孩子們都不願和我玩,他們歧視我是瞎子的兒子,還嘲笑我是我父親的棍子,開始我還和他們對著罵,後來急了,就發展到了打架,終因寡不敵眾,經常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大哭不止。每當這時,我父親不但不幫我數落那些壞孩子,還反過來教導我不要與人打架,要與人為善,好像是我願意和別人打架似的。有次我和別的孩子打完架,人家孩子的大人找到我們家裏來論理,我父親除了一個勁地給人家陪不是,還不停地埋怨我不懂事,不聽話。我對我父親張瓜娃的懦弱、膽怯一下子產生了厭煩情緒,哭鬧著對我父親吼道:“都是因為你這個瞎子,他們才嘲笑我,罵我打我的!”

我父親心裏是藏著很深的自卑的,其實替父親想一想,他與正常人相比,失去的不僅僅是光明,他無法享受到許多常人根本不屑於享受和體會的東西,就好像一個乞丐,連別人不吃的東西他都吃不上,他怎麼會不自卑呢?但我當時還隻是一個兒童,除了我自己的感覺之外,是無法替我父親設身處地的感受一番的。父親聽我這麼一吼,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我才不管那麼多呢,誰讓他是個瞎子呢,就因為他是個瞎子,就因為我牽著他的手到處走過,才使我受盡了村裏孩子們的譏諷、嘲弄與謾罵,受盡一個本可以盡情跳躍的年齡裏不應有的孤單和寂寞,還有深埋在心裏和他一樣的自卑。我思前想後,覺得一切都緣於我有這樣一個父親,我恨死了我的這個瞎子父親。從此,我發誓不再和父親一起出去,不願再做父親探路的棍子了。

脫離了父親,慢慢地就有小夥伴和我玩了,我整天玩得昏天黑地的,忘記了回家,忘記了吃飯。我父親張瓜娃的手抓不著我的手了,就像沒了魂似的,他已經習慣了出去的時候身邊有我,有他的兒子的小手,他早就扔掉幫他探路的棍子。現在我不理他了,就像他扔掉棍子一樣將他扔掉了。父親計較的並不是這些,他扔不掉的是對我的惦念,對我的牽掛。在我應該回家而沒有回家時,父親坐立不安,他也不拿棍子,摸索著走出我家的院子,站在家門口,扶著門框,豎著耳朵在他黑暗的世界裏捕捉著我的聲音,不時朝有聲音的地方,喊著我的名字,讓我回家,吃飯。

我好不容易才和小夥伴們搞好了關係,聽到父親的喊聲,竟厭煩透了,我作對著故意不答理父親的喊叫,而且每次偏要等到天黑透了才磨磨蹭蹭回家,一回到家就數落我父親的不是,他在我的埋怨聲中,沒有一點兒氣惱情緒地答應再不喊叫我了,可每天到那個時候,他又照樣如此。氣得我有時偏不回家,故意氣他。

可我父親依然如故。

為了擺脫我父親的糾纏,我在小夥伴們的慫恿下,報複了一次我的父親。

那天,我父親又站在我家門口喊我時,我看著小夥伴們,我沒有看到他們的目光中有歧視的意思,他們都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我的心砰砰直跳,第一次開口答應了我父親的叫喊。我讓父親過來,到我們這邊來,我才願和他一起回去。我父親聽到我竟然開口答應了他顯然很高興,也不懷疑我會對他惡作劇,他兩隻手向前伸著,在空蕩蕩的空氣中搖晃著,腳步小心奕奕地挪著、摸索著路向我這邊來了。

我前麵說過,我們那裏的路都不平坦,就連村街上也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我父親,一個瞎子,就是這樣沒有棍子探路獨自一人踏著如此不平的路來找尋他的兒子,腳下高高低低,身子在搖搖晃晃,臉上卻布滿了那種憨憨的笑容,一口白牙在笑容綻開的時候,異常明顯。我父親從村街上緩緩向我們走來的樣子,滑稽極了。

我們一幫小夥伴異常興奮地看著我父親張瓜娃走路的樣子,一邊樂不可支地大喊大叫著,一邊還意義深遠地不停地看著我。我明白他們看我的意思,他們是說這就是你爸!你爸這個瞎子走路就是這個滑稽的樣子。

當時我的自卑感在刹那間像洪水一樣將我整個兒淹沒了,我在夥伴們又跳又叫的聲音裏很冷漠地看著我父親搖擺不定的身影,對我父親的怨恨和氣惱在那一刻變得十分強烈,我沒有在那曾讓我感到溫馨的笑容裏生出對父親的愛意和憐憫來,竟惡毒地生發出要消滅我這個樣子的父親的念頭,好叫他別再丟人顯眼,讓小夥伴們另眼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