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想法就好似有了溫暖的陽光、適宜的土壤和濕潤的空氣的種子,一旦破土冒了尖,就再也不能縮回去了。我的報複情緒毫無理由地滋長了。這時,我父親還帶著那憨憨的笑一步一步向我走近,已經走到了一個別人挖好的排水溝跟前,他似乎也用腳探到了前麵的危險,步子緩慢了下來,也變得謹慎了起來。小夥伴們都屏住了呼吸,看著我父親,又看看我,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氣呼呼地對我父親喊叫著:“哎,快走,停下幹啥?前麵的路是平的。快點,要不我就不理你了!”我父親張瓜娃聽到了我語氣裏對他的不滿了,稍稍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選擇了相信他的兒子,繼續往前邁了一步。這一步,使我悔恨終生。
我父親張瓜娃當時一腳踩進了排水溝裏,排水溝很深,我親眼看著我父親臉上的笑在麵前閃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便一下子重重地摔在了排水溝裏,他倒地的聲音不是很響,卻很沉悶。
一直靜聲屏氣等著看好戲的小夥伴們,在我父親倒地後,終於發出了“轟”地一聲大笑,這種笑聲浪潮一般很喧鬧地蓋過了我父親倒地時沉悶的聲音。
我父親在眾人的大笑聲中艱難地爬起來的同時,“噗噗”幾聲從嘴裏吐出了一些髒東西。當時,我還以為我父親吐出的可能是泥土什麼的,過了會,我才發現他的鼻子、嘴角流出了幾股混著泥土的血水。
我父親張瓜娃摔倒時,臉碰在了排水溝的石頭上,他一口雪白的牙齒一顆不剩地全被石頭磕掉了。因為是他的親生兒子——曾拉著他的手帶著他四處轉悠的兒子叫他往前走的,我父親沒有埋怨,吐掉了嘴裏的碎牙後,還展著他的笑容說了句“沒事,沒事”,來掩飾他的尷尬。但我發現,這時父親的笑是扭曲的,尤其是沒有了一口白牙的映襯,顯得是那樣的悲涼和哀傷。
那天回家後,我看到我父親哭了,哭得異常傷心,他壓抑著不發出哭聲,一張空洞的沒有了牙齒的嘴裏發出沉悶的嗬嗬聲,把靜謐的夜晚喧染得更加寂靜和恐怖。
那天晚上後,在我幼小心靈裏,種下了永遠的內疚,盡管我父親傷心過後,一再對我說他不怪我,但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直到我死,我也不會原諒我的那次過失。
你不知道,因為我的惡毒,使我的父親失去一口健康的牙齒後,他又額外遭受了更多的罪。
我已經說過,我的家境不夠好,首要問題是缺糧吃,而這時我母親賈寡婦又和鄉上的民政幹事林旺才生了個兒子,又多添了一張吃飯的嘴。因為我的這個弟弟名不正言不順,而鄉上的那個叫林旺才的牲畜又隻管日娃卻不管娃,我家的負擔更重了。我父親張瓜娃一向自認為幹不了體力活,不該吃好的,就每頓飯都讓大夥先吃,到最後隻剩飯剩湯了,他才去。我們都習慣了我父親這樣的退讓,誰也不覺得父親的退讓有什麼不好,或對此有什麼歉意,說白了,誰讓我父親是個幹不了體力和技術活的瞎子呢。然而,父親被我陷害掉一口牙之後,依然沒有誰想著為我父親留下一口好吃的。我的父親張瓜娃,即使是在有了這樣的一個家庭之後,也是獨自品嚐著生活的苦與澀。
那一次,我們全家都吃過飯後,給我父親隻剩下了一點鍋巴,我父親把鍋巴塞進嘴裏嚼著,半天沒有聽到動靜,我抬頭一看,卻見父親的嘴角全是血沫,他扁著的嘴巴在開開合合間,是一口令人驚悸的鮮紅的血色。我的父親用他沒有了牙齒的牙床嚼著幹硬的鍋巴,卻讓鍋巴將牙床割得傷痕累累,弄得滿嘴是血。
我的心痛得像在無數個針尖上滾過一般,顫著叫了聲:“爸……”
父親聽到我的叫聲,停止了咀嚼,竟憨憨地笑了一下。這一笑,他的嘴張開了,“嚼”爛的鍋巴毫無遮攔地和著血漿一起流了出來……
他講不下去了,已經泣不成聲。
我以為他喝多了酒,精神已經麻醉了,沒想到他哭了一陣,突然站了起來,非常認真地對我說,我父親死了有十七年了,他死的很慘,是跌進村後的澇壩裏淹死的。村後澇壩邊的那條路很不平坦。自從那次我與小夥伴們合謀導致我父親摔倒在排水溝,磕掉他的牙後,我對父親深深的負罪感使我心甘情願地又開始牽著他的手,充當他的探路棍了。但父親被澇壩水淹死的那天,我放學後,和幾個同學到學校後麵的樹林裏去掏鳥窩裏的鳥蛋,春天了,鳥開始生蛋了,我想掏幾顆鳥蛋解解讒,那天回家晚了點。我父親還和以前一樣,每天都在院門口豎著耳朵,辨聽一群放學回家的學生當中他兒子的聲音。那天他聽到許多小孩子都放學回來了,直到再沒有學生的說話聲了,也沒等到我回來,他就著急了,也沒有心情再等下去,就一個人摸著沿村後的路去找我,那段路最不好走了。春天暖和解凍後,人們往澇壩裏放完水後,沒有把通往澇壩的那條渠用土填上,往年都是放完水就填上的,那一年卻沒有及時填上。眼睛明亮的人走到渠邊,都會跳過去,我早上上學時,也都是跳過去的。沒有人認為那條渠沒填上會有什麼太大的不方便。我父親看不見路,卻因為有我的牽引,也能避過這個陷阱。然而那天父親既沒有我的牽引,他本來就是迫切地要尋找我的呀,也沒有用探路棍。我自從上學後,就不能牽著父親的手給他當探路棍了,我還想著叫我弟弟接我替我呢,他不沒到上學的年齡,在家閑玩呢,誰知這個小雜種不但不接我的班,當著我父親的麵指著說:“他又不是我的父親,憑什麼?”說著,小雜種還用手指了指鄉政府那個方向,沒等他說出自己的爹來,就被我一巴掌打回去了後半截話。小雜種挨了打,我媽把我打了一頓不說,還罵我是小雜種呢。我父親氣得全身發抖,卻沒敢和我媽理論,從此以後,我不在他身邊的時候,賭氣連探路棍也不用。
那天,我父親隻想著盡快找著他的兒子,卻忘了在路途中張著猙獰的嘴冷陰謀取地等候著他的危險,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是光明的父親很輕易地就在黑暗中掉進渠裏。渠很陡,裏麵全是稀滑的泥,他就滑進澇壩裏去了,澇壩裏是剛放滿的水,冰涼冰涼……
他淚水紛飛地結束了他的講述,我還沉浸在他父親張瓜娃的苦難之中,他卻突然撲過來,抓住了我的手,緊緊地,抓得我的手好疼,我說,你快放開我的手,有什麼話好好說。
他的神情很悲痛,顯然和我一樣都還沉浸在他父親人生曆程的苦難之中,他情緒很激動地對我說,有關我父親的記憶雖然不是很多,但每一片記憶都帶著血淚,每當我一個人靜坐著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父親,都能看到我父親在坎坷的人世間摸索著行走的身影,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淒涼。他看不見光明,看不見陰溝和陷阱的心靈,隻有我現在才能觸摸到,但一切都已經晚了,沒有辦法可以彌補我的過去,沒有!他曾用一雙沒有光明的眼睛光明地看待著他的世界,可是他的生活中他的情感世界裏又何曾享受過光明?連我這個讓他傾以全部感情的親生兒子都使他絆子,你說我父親能不苦嗎?
他淚眼迷蒙,表情迷茫地望著不知哪個地方,我靜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他此刻隻是需要我的傾聽,傾聽他多年來深埋在心中的對他父親的懷念和懺悔。許久他才又緩緩地說,我一直想著能寫一篇有關我父親的文章,當做祭文,然而帶到他的墳前念給他聽,父親看不見,他一定會用心聽到我內心的表白,這樣讓叫我心裏會有一點慰藉。但我寫了十七年,沒能寫成一張完整的文字,每次一提起筆,就叫淚水把紙浸濕了。你寫寫我父親吧,我十七年前就把文章的題目都想好了,就叫:天堂的路是否平坦。我父張瓜娃一輩子在人世間沒走過一點平坦的路,坎坷一生,他已經消失在人間這個充滿了苦難的土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這麼多年了,別人都說,善良的人死後會上天堂。我父親這一生沒有看到過人間真正的醜惡,他把什麼人都想得很好,沒幹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別人傷害了他,他連一句埋怨的話都沒有說過,我想,他應該去的是天堂,這麼多年了,我多次在夢裏夢到他,但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那麵的事情,不知天堂的路是不是和人間的路一樣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