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腿拔不動了。剛才還能行走的腳已經在馬的注視下,淹進濃密的草叢,因為馬的眼神,他的腳底鑽進了泥土裏,刺刺啦啦地長出一蓬蓬粗硬的根須,紮進了土地的深層,他像棵草似的立在了叢草之中,穩穩地開始生長了。

這是他要達到的目的,可一旦達到了,他才有了一種失落感。這麼多的草,哪一棵都比自己挺拔,哪一棵都比自己芳香四溢,他是那麼普通,他再有情,也得有馬鍾情於他呀!

他沮喪地望著馬,其實馬也一直注視著他,並且張開溫熱的雙唇,正期待著他的滋潤,它的兩排白齒,正幹渴地分離著,像剝蝕了的白骨,多麼的誘人。

它喘出來的氣息,灼熱而燙人。他能感受到那種烘烤身心的疼痛,自從那個人焚燒了他之後,他對這種疼痛的理解,隻限於撲進一汪清澈的水中,使自己的靈魂與水接觸,把煙霧拒之水外,讓燃燒的心靈在水裏熄滅,保留一個還能完整存活的跳動。

快點,水,來救我吧!此刻隻有水才能夠把他救活。水在哪裏?所有的水在那個人的手裏,那個人卻無動於衷,任黑色的火焰吞噬著一個可悲的生命。那個人,真能狠下心!你再對別人有成見,也不能不施舍一點一滴的水,就讓他嗶嗶剝剝地在你麵前燒毀,他有什麼罪?

他在你心裏,留不下一點痕跡,你這樣做,他能重生為一個真正的人麼?

他應該找到水,送到那個人手裏,那個人完全可以救他一回。

他環顧四周,發現不遠處有一條閃著藍光的水流,原來水離得這麼近,就在眼前,它看不到麼?那個人對水的感情超過了一切嗎?水對那個人來說,比他還重要麼?

他不能再想,他已經全身灼疼,再沒有水,他會幹枯,化為灰燼,連那顆他想保全的心也要成為一縷輕煙了。

那邊有水,這還不夠麼?一條河,足以燒滅一團微不足道的火焰。

你沒看到嗎?那條河叫開都河,是一條永遠流不盡的開都之河!

他拔出雙腳,血和汗水使他疲憊不堪,但他一點也不想做短暫的休息,他拖著雙腿,像帶著鎖鏈的逃犯,一步一步地向開都河走去。

開都河是一條隨心所欲的河,沿著草地的低窪處,彎彎曲曲地從巴音布魯克草原上流過,這是一條永遠不會枯竭的生命之河,它是天山的精血,給大草原的青草莖葉間輸送了第一粒陽光。

他回過頭,想喚馬過來,汲取這純淨的河水,可馬站在原地,隻用憂傷的眼神望著他。

他理解馬的心境,它不是無情,它太疲憊,在紛雜的塵世裏,它的痛楚也不比他被燒烤著好到哪裏去。

那個人簡短的經曆,使他萬分憐愛。他願汲取河水,交到那個人的手裏,那個人或許需要這種水,才能拿定主意,要不要救下他的靈魂。他用什麼來盛水呢?他一眼就看到了一雙靴子,好像是上天故意放在河邊,專等他來用的。他沒有多想,抓起靴子,彎腰把靴子浸

到清亮的河水裏。平靜的水麵驚出兩個藍洞,將靴子吸了進去,靴子發出暢快的歡叫聲,呻吟著喝起河水。這種聲音叫他興奮,心裏的疼痛不見了,隻剩下一種想向這種聲音逼進的勁頭,以致靴子喝飽了水,他也忘了他要幹什麼。

這時,一個藍色的影子像精靈一樣飄然而至,輕輕地落在他的身旁,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直到一個聲音似從藍色的河水裏鑽出來,柔軟地飄進他的耳朵裏,

他才從夢中醒來一般,驚得差點丟掉手中的靴子。

是你拿了我的靴子?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嗓音甜美得像馬奶子酒。

他站起來,從河水裏拔出一雙濕淋淋的靴子,站在這個女人麵前,這個女人美麗無比,眼睛圓得像馬的眼睛,就因為這雙眼睛.他才覺得她很美麗。

一襲白得泛著藍色的長裙,把她的體態充分地展示了出來,他不敢再多看。他心慌慌地跳著,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隻想用這靴子盛些水送給我的白馬。它需要水,它要用水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的馬要飲水可以牽過來到河裏飲水,我的靴子不是用來盛水的。

對不起,它不是要飲水,它要用這水去澆滅一團火焰。

什麼火焰?

就是正在焚燒我的火焰,我還在燃燒,隻剩下最後一顆心了,再不把水送過去,我就連心也燒成灰了。

女人笑了一下,表情生動起來: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你自己燒著了,可以自己用水澆滅嗬,何必要把水送給你的馬呢?

我自己救不了我自己,能救我的,隻有我的馬。

我倒樂意幫你。

你不能,你不是我的馬!

女人失望地甩了甩手,四周看了一下。那麼,你的馬呢?它現在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