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不錯的婚姻,不過是座吹氣便倒的紙房子。
倒了怎麼辦?重回父親那個尷尬的家,過更憋屈的生活?
不,絕不!這場婚姻是她的全部。
她迅速啟動360度的婚姻保護網。
她張羅搬家,從黃逸梵娘家的弄堂搬回麥德赫司脫路李鴻章的舊宅。那座民初的老洋房既空且大,幽深不見天日,一家四口住並不合適。但她堅持要搬,還搬得風光氣派,不僅昭示李家後代的出身,更彰顯新主婦持家有道。
她遣散家裏的老仆人,一點點抹去前妻的印跡。甚至,門廳的畫作也換成好友陸小曼的油畫瓶花——既然前妻有徐悲鴻那般著名的畫友,自己也有陸小曼這等風光的閨蜜,她在每一個角落和前女主人較量,一定要為自己整出一個揚眉吐氣的新天地。
楊振寧曾說,翁帆是上帝賜予他的禮物。對於張廷重,孫用蕃未嚐不是老天意外的饋贈,兩人的契合度猶如齒輪咬合,讓人不禁喟歎,倘若當年媒妁之約的是他們,該省去了多少麻煩。倆人一樣愛吃進口的罐頭蘆筍,愛喝鴨舌湯,喜歡新鮮轎車,甚至,她還有一手無人能及的燒煙泡的好手藝,能夠伺候他在煙榻上吞雲吐霧,微醺沉醉。
有了孫用蕃現世的陪伴,黃逸梵這個前生的夢影日漸模糊。
當生活成了一場垂直降落,你能選擇的,除了閉上眼睛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感覺著身體越來越迅速地墜落,抱緊那個和你共同下降的人;還有,清醒地凝睇世界,果斷推開拉你降落的人,獨善其身過好自己的日子。
孫用蕃是前者,黃逸梵是後者。
所以,她和張廷重這對中年半路夫妻感情日益深篤。《小團圓》裏寫有一個冬天,一家人在起坐間吃午飯,乃德先吃完了,照例在室內踱步,走過翠華背後時,拿起她的熱水袋放在她的後頸上,笑道:“燙死你!燙死你!”翠華一邊笑著偏頭躲開,一邊說“別鬧,別鬧”。如此溫熱的夫妻互動,在張廷重與黃逸梵那裏不曾有過,一向陰鬱的張廷重,變成了個會跟妻子逗樂的人。
婚姻的改造,幾乎要成功了。
如果不是坐吃山空的活法不能兼顧每個人的需求,孫用蕃也不至於成為凶悍、可憎的後母。自己和丈夫開支巨大,孩子再不節儉,日子如何繼續?
她的節儉之道是把自己的兩箱舊衣服送給張愛玲,雖然她認為這些衣服料子上好,基本沒怎麼穿過,可對於一個“八歲梳愛司頭,十歲穿高跟鞋”的女孩來說,那根本不是禮物,而是侮辱。小時候的衣服,敏感少女記得清楚而分明,有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褂,有飛著藍蝴蝶的洋紗衫褂,有姨太太用整塊絲絨做的小鬥篷,有被母親否定了的俏皮的小紅襖,甚至還有沒上身就小了的蔥綠織錦的外國衣服。
透著昨是今非的淒涼,以及後母不如生母的叛逆,孫用蕃一廂情願的贈衣成了張愛玲的夢魘,她在《童言無忌》裏怨懟:“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陳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節儉尚且不夠開銷,張愛玲又不合時宜地提出去英國留學。
1937年,黃逸梵特地為女兒的教育回國商量。家道早已今非昔比,留學費用不菲,張廷重斷然拒絕,對舊愛避而不見。孫用蕃冷冷地在旁邊打量,感覺金錢和丈夫都受到了威脅,女主人的地位遭到了挑釁,便忍不住嘲諷:“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什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