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手翻閱,眼光在一篇名叫《封鎖》的文章前,停駐了。
他看了一兩段,眼睛被懾住了,連身子都不由自主坐直了,看到精彩處,甚至把腿盤上了紫藤椅,看完,又翻回來,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遍擊節,一次次向朋友推薦,甚至寫信跟馮和儀——筆名叫蘇青的編輯打聽作者,對方答複:作者是個女子,張愛玲。
他便說了那句著名的情話:我隻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皆成為好。
於是,他便去了張愛玲的居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來自浙江嵊縣下北鄉胡村的中年男子,用“華貴”來形容當紅女作家的住處。
居所由張愛玲母親黃逸梵親手布置,充滿了摩登、明豔而嫵媚的色調,真正的貴族品位,早已超越了遍地古董、滿牆名畫炫耀性消費的淺薄粗鄙。
當年,隻見識過坐在轎子薄紗後地主家小姐的男子,哪裏想象得出十歲便穿高跟鞋、梳愛司頭的奢華,這間出乎意料的香閨,就像三十六床羽絨被下的豌豆,證明了主人是位真正的公主。
蕊生深深地折服了,鳳凰男立即愛上了大小姐。
好出身的姑娘們記牢了,鳳凰男最愛招惹的就是涉世不深、自命不凡、家世優越的女子,而且一招惹一個準。
姑娘們總被他們悲戚堅韌的往事打動,為他們拘謹、含蓄、義無反顧的奮鬥精神流淚,幻想給那個背井離鄉的孤單背影一個紮實的擁抱,融化那顆硬、冷、倔的心。可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盡,大多數姑娘最終不過成為那條陰溝裏翻了的船。
就像胡蘭成,一直以名士風流自居,見過的女人太多,隨處留的情也濫,但是,張愛玲這樣一個旁人不可比擬的女子他沒見過——她的氣質是從內在溢出來,攝人得緊,對於他這個從鄉間底層掙紮上來的男子,她身上的“貴族氣”就是最大的吸引力和奢侈品——被高貴孤絕的才女死心塌地地愛著,該是人生多麼大的勝利。
所以,他雖然沒有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也不認為她有什麼美,但他知道這個女子的可貴,就像一個明明喜歡明清粉彩的古董販子,突然見到了一盞稚拙高傲的漢代宮燈,雖然不是最愛,但他知道那值錢。
於是,他調動起每一個腦細胞編織情網。
他與她談詩論賦,欣賞她的才華橫溢,讚美她的獨到見解,把自己拗成一麵鏡子,照出她最光彩照人笑靨。
他撒嬌般地嗔怪她太高,批評她的穿著和外表,借此打擊她門第高貴的自信。
甚至,他欲擒故縱。芙蓉帳暖春宵一度,清晨,她要他提著鞋子輕手輕腳地離開,擔心被姑姑聽見。他卻故意穿上皮鞋,落地有聲地離去,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
於是,她被征服了,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小團圓》裏的這句話,和《色?戒》裏王佳芝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想法如出一轍,她很快交出了自己的愛情、尊嚴、金錢和身體。
大多數誌向遠大的鳳凰男,調情手段都是一流的。
他得意地把成功張揚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他對看重文化品位的人文精英說,愛玲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讀得像剖瓜切菜一般,換得嘖嘖驚歎。
他對標榜出身的官家太太小姐說,愛玲家世高貴,母親和姑姑都是第一代留學西洋的女子,愛玲自己九歲即學鋼琴,把太太小姐們嫉妒得漲腸子。
甚至,愛玲有張照片,珠光寶氣的,她自己很不喜歡,他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