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蘇青:坦白與真誠代價巨大
作為曾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蘇青走紅的時候,婚姻不幸的女人們都去她門前排隊以求心靈雞湯,猶如現在大熱的“我愛問連嶽”。她既是婚姻谘詢師,也是女性心靈向導,她的筆觸帶著女子碎碎念式的獨白,直率、感性而辛辣,筆端輕易出賣了原本希望隱藏的情感。
她就像一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馬路上尋常的女子,獨自去工作、剪衣料、買皮鞋、看牙齒、跑美容院。夾著講義信步於校園的林蔭道;駐足在燈火輝煌的百貨店櫥窗前;也去雜誌攤買《良友》畫報;還坐在新式抽水馬桶上看《小說月報》,並且邊看邊笑,遇到精彩的句子甚至要大聲讀出來;去理發店做發型時,即便是再恐怖的電燙機吊在腦袋上,纖細的脖頸也挺得住。
她獨立而熱鬧,臉上帶著看透一切的清醒,心裏卻藏著看不透自己的茫然。
張愛玲說蘇青是“偉大的單純”,張女士眼光的毒辣和用詞的精到自然毋庸贅述。而王安憶則說蘇青“有些被張愛玲帶出來的意思”,的確,她倆是上海成為“孤島”時走紅的作家,很多人了解蘇青也是源於張愛玲那句“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隻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心甘情願的”。
能夠被孤絕自傲卻才華橫溢的張女士欣賞,多麼不易,而實際上,張愛玲的成名作《封鎖》就是刊登在蘇青編輯的《天地》雜誌,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相識也是經由蘇青,且不論這相識是否正確。
蘇青1914年出生在浙江寧波一個非常富裕的家庭,屬於城市新興的市民群體,因為父親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她便被寄養在外婆家。此時,外公已經離世,外婆家是清一色的女性,對女子細膩的觀察和感同身受的體悟,成了她生長過程中不可省卻的一幕。
比如,外公與一個唱戲的好上了,外婆氣得渾身亂抖卻不敢吱聲,怕人笑話她吃醋,幾番思量之後,三從四德的外婆想通了:“男人三妻四妾是正經,索性勸你外公把她娶進門來,落得讓人家稱讚我一聲賢惠。”
母親是女子師範畢業的女學生,父親雖然不納妾,可是玩啦,嫖啦,姘居啦,種種把戲,層出不窮,母親氣得灰了心,索性不去管他,繼續盡自己賢妻良母的天職。
家中的女性成員一概對婚姻失望,便把滿腔的慈愛與柔情投注到年幼的她身上,於是,她有了一段相對幸福的童年,寬鬆環境成長的她熱情而率直,絲毫不矯飾。
1933年,她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即現在的南京大學)外文係,不過,在家庭的安排下,她和自己的母親與外婆一樣,早早地結婚。甚至,為了結婚,她輟學了。
人生必須自己走過,才能感覺到腳上的泡和看過的風景,別人不管怎麼說,都是遙遠,不關己身。如果說家庭裏女性的命運和生活給了她間接的經驗,而到了她自己這裏,那些耳聞目睹的場景都轉換成了切膚的感受,刺痛過外婆、母親、姐姐的荊棘又在她這裏肆虐。
因為懷孕,她從大學退學回家,可是,女兒的出生卻令滿心期待的公婆失望。
那天,她剛剛經曆了死去活來的疼痛,醫生忙裏偷閑毫不在意地說:“是女的。”
頓時,屋裏安靜下來,孩子也似乎哭得不起勁了,她心中隻覺得一陣空虛,不敢睜眼,慚愧得像做了件錯事似的偷聽旁人意見。
婆婆咳嗽了一聲,沒說話,小姑子卻衝過來:“原來是女的,何不換個男孩?”
此後,連生三胎都是女孩,她在夫家徹底成了個罪人。
可是,她卻在心底說:“我的女孩,我愛她,隻要有她在我的身旁我便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可以不管,就算全世界人類都予我以白眼,我也能夠獨自對著她微笑。”
戰爭爆發後生計困難,兒子也出生了,一家人張口要吃飯,丈夫事業並不景氣,向丈夫要家用時,她挨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把她打成了職業女性,家族中一代代女子綿延下來的酸恨,最終積攢成了叛逆,從此,她走上賣文為生的女作家之路。
和同時代女作家或風花雪月的吟詠,或清麗脫俗的遊離,或旗幟鮮明的革命,或高亢理想的激進不同,她的文章都是身邊事,柴米油鹽、家長裏短、兒女情長。這個聰明外露的女子始終保持著清醒的洞察力,人生是多麼實際,浪漫和美麗不是沒有,隻是摻雜在世俗、辛勞和眾多小齷齪裏,並不顯得那樣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