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許廣平:紅玫瑰與飯黏子之間隔著流年
和閨蜜們看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邊看邊感慨,張愛玲的文字真是老天賞飯吃,信手拈來的台詞便撐足全場,比如那句最上口的“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無數次重溫後依舊是經典。
隻是,紅白之間的涇渭起初並不分明。戀愛時,都曾是熱烈爛漫的紅玫瑰,婚後,卻變成了尷尬嫌棄的飯黏子。一番變色間是怎樣的百轉千回?
或許,那個叫許廣平的女子有過真切的體會。
1923年10月,魯迅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後改名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國文係講師,每周講授一小時中國小說史。
開學第一天,上課的鍾聲還餘音嫋嫋,嘈雜中閃過一個黑影,不算偉岸的新先生便走上了講台。坐在第一排的許廣平,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兩寸長的頭發,粗而且硬,筆挺地豎著,讓人覺得“怒發衝冠”的“衝”字絕不是空穴來風。褪色的暗綠夾袍與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成了同樣的顏色。
褲子上、手彎上、夾袍內外有很多補丁,閃耀著別樣的光彩,就好像與生俱來的特質的花紋,皮鞋居然也滿是補丁。講台短,黑板長,他講課寫字時老是從講台跳上跳下,連帶著補丁們一閃一閃,像戲謔地眨著眼睛的女生。
女生們哄笑:“怪物,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
可是,當他以濃重紹興口音的“藍青官話”開始講課時,教室很快肅靜無聲——課程的內容把學生們攝住了。
從此,許廣平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
聽了一年課,她主動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那些信件後來在1933年被編輯成《兩地書》。
同時代的情書大多熾烈得肉麻,就像徐誌摩的《愛眉小劄》,無關的人看了常生出紅燒肉吃多了似的粘膩,《兩地書》卻不同,瑣瑣碎碎的家長裏短透出俏皮的會心。我們太熟悉那個“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與許廣平的信裏,冷不丁冒出個小清新、小溫暖、小淘氣的中年怪蜀黍,還真有意外的喜感。
兩人照例談女師大反對校長楊蔭榆的學潮,因為學生自治會總幹事許廣平是學潮的骨幹,也會聊變革時代思想的苦澀與糾結,但最生動的,卻是那些絮叨卻字字關情的閑話:
住處在三樓上,沒有廁所,二樓有一個,大約,但被一戶人家私有了,也不便去使用。公共廁所在遙遠的地方,需要旅遊很久,才能抵達。於是,每每在半夜的時候,跑到樓下,找一棵樹,草草傾瀉,了事。後來,終於找了一個替代的辦法,用一個瓷的罐子,半夜裏尿急了,便滋進去,可以想象,那是一個需要技巧的事情,罐子的口小,若是準確度欠了,準會尿在地上。
這是1926年秋天,魯迅給許廣平信中的白描。未必大雅的俗事,他推心置腹寫在信裏告訴她。在他心裏,她應該不是坐在第一排聽課的小女生,而是熨帖的飲食男女,距離微妙卻懂他的歡喜。
還有,他有點發誓似的說,班裏的女學生隻有五個,大約也有漂亮的,但他每每不看她們,即使她們問詢一些人生啊、苦悶啊的問題,他也總是低著頭應對。
於是,許廣平回信說,如此幼稚的信,幸好沒有別人看到。
兩個人沒有想到,八十年後,我就著開心果和川寧茶看得哈哈大笑。如此一番唇舌打趣,和你我身邊普通的戀愛著的男女無異。
許廣平給魯迅織了一件毛背心,魯迅穿在身上寫信說,暖暖的,冬天的棉衣可省了。
沒有矯情的文字,卻充滿了愛的溫馨。世界上,能與你分享光鮮和甜蜜的不一定是愛人,但能撕下表麵的鮮亮,分擔內裏的艱難的,一定是。
或許,不是1926年秋天的毛背心拴住了魯迅,而是,愛情本來就是一件溫暖的毛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