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蔣碧微:最遠的距離,不過進退之間
現在想來,人生若隻如初見,真是句太悵惘的話。仿佛是隔著撲麵的煙塵和記憶的碎片,回望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彼時,月也白華,人也青蔥,心也悸動,並沒有經曆後來不堪的真相和委瑣的現實。於是,在心底低低地感歎一聲:哦,原來曾經,真的是愛過他(她)的。
大多數怨侶回憶起當年,多少都會這麼感慨。
就好像,1953年9月的某一天,當蔣碧微得知,徐悲鴻直到去世,身邊還珍藏著早年與她同在巴黎買的懷表。
就好像,1968年4月,蔣碧微在“台北三軍總醫院”,望著病榻上雙眼微張、不能言語、行將離世的張道藩。
1917年,二十二歲的徐悲鴻對十八歲的蔣棠珍一見鍾情。由於早年曾與她的伯父和姐夫同在宜興女子學校教書,徐悲鴻不僅是蔣家常客,而且深得她父母的喜愛。
有一天,徐悲鴻托朋友朱了洲悄悄傳話,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出國,從未與任何男子單獨會麵過的蔣棠珍,居然未經猶豫地答應了。她把一封信留在母親的針線筐裏,把十三歲就已確定的婚約拋在腦後,毅然決然地跟著這個幾乎是陌生的男子遠走東京。她在回憶錄中說:
“這以後徐先生便私下為我取了一個名字:碧微。還刻了一對水晶戒指,一隻上刻“悲鴻”,一隻鐫著“碧微”。他把碧微的戒指整天戴在手上,有人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便得意地答:‘這是我未來太太的名字。’人家追問他未來的太太是誰,他隻神秘地笑笑。”
私奔之後,宜興名門望族蔣家無奈地搞了場行為藝術,宣稱蔣棠珍因病身故,哭靈、出殯,棺材裏放滿了石頭。從此,蔣棠珍的名字與石頭一起掩埋,蔣碧微的人生之幕徐徐開啟。
我曾經思忖,怎樣的歲月才擔得起“最美好”的注腳,或許真該如沈從文所說,在最好的年華遇見最好的你。仿佛當年的徐悲鴻與蔣碧微,一個年少俊逸、才華初顯,一個熱烈浪漫、青春洋溢,從東京到巴黎彼此依偎,光景溫軟得如同他為她畫的那些畫兒。
《琴課》裏,她旗袍典雅,身姿婀娜,握著小提琴的手指纖細靈動,隔著近百年的時空依然感受到,筆墨落在畫布上的一瞬間,飽蘸了無限的愛意,隻有深愛一個人,才能讓她在畫中如此靜美、優雅,獨具光華。
《簫聲》裏,她唇角微揚,眼眸清亮如秋水,手指蝴蝶樣地翻飛,簫聲蜿蜒呼之欲出,嫻雅沉靜的畫麵下,有情感的河水緩慢而深邃地流淌。還有《憑桌》《裸裎》《慵》《靜讀》《傳真》,單從這些畫,就能讀出當年他對她的深情,所以我相信,畫中凝聚的一刻,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
隻是,美好終究有限。
當清寒皆成往事,繁華即在眼前,兩人的關係卻急轉直下。
1927年回國後,徐悲鴻擔任“中央大學”藝術係教授,在畫壇聲名鵲起,子女也相繼出世,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牽頭,為他在南京修建華美的傅厚崗公館。
蔣碧微熱愛社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太太客廳式的觥籌交錯讓她怡然自得,此時創作力旺盛的徐悲鴻卻將心力完全鋪在藝術上。她不滿他自我為中心的冷漠,他反感她強勢與挑剔的虛榮,裂痕一天天擴大。
1930年,徐悲鴻愛上學生孫多慈,孫多慈贈與紅豆,他鑲金做成戒指,鐫上“慈悲”二字。僅僅十年,他手上的戒指便從“碧微”換做“慈悲”,怎能不讓她礙眼堵心?她橫刀立馬捍衛婚姻,不僅拔掉了孫多慈贈送妝點傅厚崗公館花園的楓樹苗,而且寫信給相關負責人,讓孫多慈官費留學的機會泡湯。
他憤然將公館命名為“危巢”,將畫室命名為“無楓堂”,遠避桂林。
1938年,他在貴陽“《中央日報》”刊登啟事:“悲鴻與蔣碧微女士因意誌不合,斷絕同居關係已曆八年。破鏡已難重圓,此後悲鴻一切與蔣女士毫不相涉。茲恐社會未盡深知,特此聲明。”
十八歲起與他一同漂泊天涯、撫育子女的甘苦被一筆勾銷,曾經甜蜜溫軟的時光變成了“同居”,她勃然大怒。敢於私奔的女子,都有幾分果斷潑辣、不計後果的天性,她從此與他恩斷義絕,勢不兩立。
她把“分居啟事”鑲在玻璃鏡框裏,赫然放在客廳迎門的書架上,命名為“碧微座右銘”。
他給她父親蔣梅笙葬禮送的奠儀被一概退回。
她對與孫多慈分手、試圖修好的他說:“今天你要是自己醒悟,因為割舍不下對我和孩子的感情而要求回來,那還可以考慮;如果是因為孫也不要你,你退而求其次回來,那是絕無可能。”
這樣的強勢下,複合了然無望,波光瀲灩的舊時光到底遮不住現實的局促。
離婚時,她再次展現了得理不饒人的胡攪蠻纏,向他索要現金一百萬元,古畫四十幅,他本人的作品一百幅,此外,每月收入的一半交給她作兒女撫養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