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們,應該是相視一笑便知心的。
廖一梅曾說:人這一生,遇見愛,遇見性,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見了解。
或許,隻有呂碧城這樣濃墨重彩的奇女子才會讓英斂之刮目相看,繼而心意相通。1904年5月13日,淩晨五點,輾轉難安的英斂之填了一闕詞:
稽首慈雲,洗心法水,乞發慈悲一聲。秋水伊人,春風香草,悱惻風情慣寫,但無限悃款意,總托詩篇瀉。
莫娛作浪蝶狂蜂相遊冶,歎千載一時,人乎天也,曠世秀群,姿期有德,傳聞名下,羅袂琅琅剩愁懷,清淚盈把空一般。
隔著一個多世紀的光景,依然能讀出字裏行間的傾慕、驚喜與感懷。
這篇詞之後,還有兩句字跡潦草、自言自語般的批注:怨艾顛倒,心猿意馬!
寫下這些字句時,他大約37歲,如日中天,妻兒美滿,人生績優股一般上揚,值得去“怨艾顛倒”、“心猿意馬”的事情少之又少,何必一再收束感情,糾結不堪自我告誡莫誤作“浪蝶狂蜂”?
那一定是內心震蕩極了。
一個素來磊落粗放的男子,這些反常的舉動自然逃不過枕邊人的眼睛。
英斂之惶恐不安,英夫人淑仲也心緒難平,她和丈夫長談,希望離開家去北京讀書,此時,他們的長子英千裏不過7歲,這對新派模範夫妻極其少見地起了嫌隙。
5月17日,呂碧城因事暫回塘沽舅舅家,樓下,英斂之與她“相對黯然”;樓上,淑仲則不發一言地寫字、讀書。
5月19日,淑仲終於克製不住,“因感情種種,頗悲痛,(英斂之)慰之良久始好”。
不過十幾天的光景,三人心裏都是風靡雲蒸,跌宕起伏。
幾乎沒有文字詳細描繪英斂之如何發乎情止乎禮,以君子之風克製了感情,但是,呂碧城卻顯然因為他和自己的二姐呂美蓀反目。
或許,才華與美貌一樣,時日久了便稀鬆平常。英斂之乍見呂美蓀,也是相見恨晚,他在日記中寫:“性情投契,儼如骨肉,相處百餘日,不惟無厭意,而甚恨時日之短促,此次登船故不放心,送之塘沽。”實際上,他為了送呂美蓀,耽擱了回程的車,滯留塘沽一夜。
呂碧城對這種殷勤煩懣不已。
1906年7月的一個清晨,呂美蓀外出被電車撞傷,左腕骨折,呂碧城把她送到醫院,英斂之不僅特意安排日本醫師為她診治,還每天數次去醫院探望,有時甚至到深夜,直到呂美蓀四個月後出院。
這對姐妹,在母親去世後,因為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形影參商,老死不相往來。
可是,如果不是和二姐的反目,很難看出呂碧城當年的用情。
如此驕傲的女子,眼見與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男子漸行漸遠,心痛絕望無法言說,隻好遷怒於原本就意見不合的姐姐。假如不是英斂之在呂碧城心裏實在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何至於此?任何人去撼動這個位置,即便親姐妹,也絕對不可原諒。
這些糾葛中真正了然的或許是英夫人淑仲,對於呂美蓀的出現,她從沒有半分失態,反而與丈夫一起熱情款待。
對於一個女子,誰是真正的威脅,而誰不過是過眼雲煙,直覺上一目了然。
遲鈍的往往是身處其中的男人。
人生種種相遇,要麼是冥冥中的天意,要麼是塵世中的曆劫,直到渡盡劫波,去往彼岸,才能明了,過往的人與自己的因緣種種。
英斂之與呂碧城的疏離原因繁雜,一個主張君主立憲,一個讚同激進的革命黨;一個對袁世凱恨之入骨,一個對袁世凱襄助女學頗有好感。引起兩人徹底破裂的,卻是一件小事。
出名狷介的蘇雪林對呂碧城推崇有加,曾從“某雜誌上剪下她一幅玉照,著褐色薄紗舞衫,胸前及腰以下繡孔雀翎,頭上插翠羽數支,美豔猶如仙子”。
這種女人欣賞的豔幟高張的打扮並不是英斂之的菜,他在《大公報》寫了篇白話文章,“勸女教習不當妖豔招搖”。呂碧城看後立即投稿給《大公報》的對手《津報》,反唇相譏。
他覺得她強詞奪理,她覺得他保守苛刻。
一件算不上大事的齟齬,兩人形同陌路。
閨蜜X曾說,最能激怒女人的不是三觀不合,而是男人指責自己穿衣打扮沒品,以及對外貌的嫌棄,這種批評直接打擊了心底深處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