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勾了勾唇,按住懷裏不安分的身子,抬起她的下巴低頭溫柔地吻上她的唇。
唇瓣廝磨,由淺及深,繾綣悱惻,不過片刻便擾亂了阮蓁僅剩的清晰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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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年來,天氣漸暖,本來膠著不下的南疆戰事也變得順利起來,捷報連番傳來,沒過多久,南疆大軍在雨中踏上了班師回朝的路。
兩疆的危機先後解除,大昱百年內再難有戰事,這於百姓來說無疑是莫大的幸事。民間舉行了許多的慶祝活動,朝中百官亦是頻頻上折稱頌光熙皇帝,為兩疆將士求封賞。然而在宮中,光熙皇帝身邊的幾位內侍近些日子卻是一個個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的在跟前伺候。新來的小太監不懂事,傻乎乎地把心裏的疑問問了出來——
兩疆大捷,皇上為何不高興?
是啊,兩疆大捷,舉國共歡,皇上怎麼反倒不高興了?總管太監眯著眼睛理了理雪白的拂塵,用手柄敲了敲小徒弟的頭,神色高深莫測。
然而事實上,他也不知道。
他隻知道,在南疆捷報傳來的前一晚,暗衛給光熙皇帝送來了一封信,光熙皇帝看完後一句話沒說,燒掉了信,其後起身在禦案後呆坐了半宿。
那信裏寫了什麼?他自然沒有資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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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的疑問沒過多久就得到了解答。
上元節前一日,胡哲率領的南疆大軍終於抵達鄴城,在城外安營紮寨,等候光熙皇帝傳召,然而在大軍的隊伍中,卻護著一副棺槨。
那位青衫玉冠,霽月清風天下聞名的內閣大學士沒了蹤跡。
世代侍奉南疆蠱王,站在蠻人權力最高點的騰拓長老直到臨死前都沒想明白,他費盡心思擄來的人質、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是如何悄無聲息間奪了他的性命。他自然也不會知道,他的人質在殺了他後一把火把整個南疆聖地燒了個精光,連自己也沒放過。
待胡哲和鄭昌擊退了突然大波來襲的大股敵軍,三天三夜沒合眼的兩人回到營地收到的便是賀瑾被俘的消息。等到他們終於循著火光找到了百年來大昱傾數百暗衛都沒能踏進過一步的南疆聖地,最終找到的卻是一具被燒得麵目全非的焦屍,唯有腰間的玉佩和懷裏光熙皇帝欽賜的玉牌能證明這具焦屍的身份。
以為賀瑾必定被好吃好喝招待著,擎等著被作為人質威脅己方的副將看到屍體,再沒了當初的信誓旦旦。
騰拓長老已死,南疆合族的信仰蠱王也葬身火海,蠻人一夕之間分崩離析,其後的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到了這個時候,鄭昌終於明白,原來一開始賀瑾就存了死誌。他主動提出“詐死”脫身,說服光熙皇帝準他以監軍身份隨軍出征,這一切的一切,為的就是今日一死。
卻不知道,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可曾猶豫過,又為了誰最終做了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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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族中來人扶靈回鄉那一日,阮蓁陪著常樂長公主去送賀瑾最後一程。
光熙皇帝尚能以君主身份親至賀府吊唁,常樂長公主卻不能,她連心上人的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她能做的隻有默默梳起滿頭青絲挽作婦人髻,素衣荊釵站在街角看著那副薄棺漸行漸遠。
冷風吹過她寬大的衣角,隱隱顯出底下包裹著的身軀,不過短短五日,她便消瘦得不成樣子。
棺槨最終消失在城門外,常樂長公主回身抱住阮蓁,淚如雨下,“阮蓁,我喜歡了他近十年,可我從未懂過他到底在想什麼,從來都沒有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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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阮蓁進宮去看常樂長公主,馬車到了宮門前卻又思及常樂長公主近些日子為了賀瑾傷心難過,一連數日都沒怎麼用飯,如此下去身子怕是要垮掉。想到這裏,便吩咐車夫調轉車頭去西大街,準備買幾樣常樂長公主愛吃的點心和蜜餞哄她吃上一些。
正月還沒過,西大街上還熱鬧的緊,馬車慢吞吞的在人群中走走停停,車裏生著爐子,暖和倒是暖和,這樣的情形下坐久了卻覺得有些悶。
到底是在跟前伺候了多年的,阮蓁一皺眉雙碧便看到了,出聲小心問詢:“姑娘可是覺得悶了?”
這幾日常樂長公主心情不好,連帶著阮蓁的心情或多或少的也受到了影響,心情煩悶是難免的。
見阮蓁點頭,雙碧推開手邊關得嚴密的小窗,讓外麵的風吹進來些微,阮蓁的神色果然輕鬆了許多,雙碧鬆了口氣,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前頭似乎新開了一家鋪子,不知掌櫃說了什麼,許多人一股腦兒地湧了進去,把馬車堵在了路邊,看這樣子需得好一會兒才能過去。
一陣風拂過,掀起簾子一角,坐在雙碧對麵正對著小窗的畫羅“咦”了一聲,“安嬤嬤?”
阮蓁看向窗外,雙碧忙讓開,順手把簾子挑得更開了一點,好讓她看得清楚些。
對街那身著一件暗青褙子的老婦人可不就是安嬤嬤?她這身裝扮實在不打眼,若不是對她十分熟悉,很難會憑著這一身裝扮認出她來。
阮蓁視線上移,落在安嬤嬤進去的那家鋪子裏。
是家不起眼的藥鋪,鋪麵窄小,生意冷清。
以安嬤嬤如今在武安侯府的地位,平日裏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哪裏不適的,自會有底下的人去為她請大夫,哪裏需要她自己出來買藥……
這一會兒的功夫,安嬤嬤已經出了藥鋪,手裏拎著一副包好的藥,低著頭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人流中。
阮蓁擰了擰眉尖兒,心裏愈發擔憂,就怕安嬤嬤當真有什麼難言的病痛,又不想讓她和霍成擔心,這才自己瞞著府裏的人出來買藥。她稍一思索,吩咐雙碧下車去鋪子裏問一問,探個究竟。
雙碧這一去便是近一炷香的時間,回來的時候麵色又驚又怒,又隱隱帶著為難。
阮蓁見此更多了幾分好奇,黑黢黢的眼睛直直看著雙碧,等著她醞釀好說辭。
誰知雙碧卻是身子一伏,跪在了阮蓁腳邊,咬著牙把自己打聽到的事一五一十全盤托出。
雙碧初初過去的時候,那鋪子的夥計任憑怎麼問都不肯說安嬤嬤究竟從這裏買了些什麼藥回去,後來雙碧實在沒有辦法,隻好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告訴夥計是家中主子擔憂老仆的安危,特地命她來問詢,那夥計這才麵帶為難的說了。
原來安嬤嬤在這鋪子裏買的藥不過寥寥幾味,芸苔子、生地、白芍、當歸、川穹。
這五味藥若是讓一般的大夫看來,定是沒什麼問題的,可好巧不巧,這位夥計平日裏偏喜歡搜羅那些偏門的醫書看,前些日子他新得了一本醫書,裏麵正巧記到了一副方子。芸苔子六錢,生地、白芍、當歸各四錢,川芎一錢,以水煎之。於月信淨後,每日一副,連服三日,可避孕一個月。
因是最近才看到的,是以那夥計對這個方子格外印象深刻。
夥計呆頭呆腦的,滿腦子醫術,恐怕現在還以為那藥是安嬤嬤抓來自個兒吃的,還覺得有些驚奇,卻不知聽的人心中泛起了多大的驚濤。
雖然雙碧自從跟了阮蓁,便幾乎沒有經曆過這些後宅的陰私之事,可當初她被買回來後,劉氏可是好生讓人教了她一番,是以那些事兒她即便未曾經曆過,卻也是心中分外清明。
安嬤嬤這藥分明是買來給阮蓁喝的!
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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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蓁進宮陪常樂長公主,卻在半道上回府的事自然沒瞞過霍成,他收到消息趕回府中,一進臥房便見阮蓁神色不明地坐在櫸木朱漆圓桌前,安嬤嬤躬身站在她身側,而在她們的麵前,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藥擺在圓桌上。
見到這個情形,霍成便知道阮蓁怕是發現他一直瞞著她的事了,他腳下一頓,旋即神色如常地揮退安嬤嬤。
房門輕輕關上,靜謐的臥房裏隻剩下阮蓁和霍成夫妻二人,一時間空氣都滯了滯。
阮蓁低著頭,霍成看不清她麵上的神色,卻也知道她定是生氣了。
從西大街回到府裏,阮蓁隻是命人熬了一碗藥端到了安嬤嬤麵前,便從她的態度中知道了那夥計所說原來都屬實。那藥果真是給她喝的。
怎麼能不生氣?她心心念念期盼了許久,就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是現在卻發現原來不是孩子不來,不是緣分未到,而是……
阮蓁閉了閉眼,抬眸看向霍成,語調意外的平靜,“大哥哥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這件事她不想聽旁人說,隻想聽他解釋。
霍成當然有話要說,他雖沒想過阮蓁有朝一日會發現這件事,但如今事已至此,他自然要把這件事說個清楚明白。
蘇大夫當初花費了數年時間為阮蓁調理身子,最終確實把阮蓁的身子調理得與一般女子無異,但自古以來女子生產便是一個以命換命的事,多少女子因為年紀尚輕身量尚未長成便生兒育女,以至於傷了根基,甚至早早丟了性命。蘇大夫親近阮蓁,自然不願意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便在臨走前留下了一個藥方。
這藥方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給了阮蓁,這一份裏的藥材都是些些調養身子的,任是誰都看不出任何問題來。而另一部分則交到了霍成手中,這部分才是真正包含避孕方子的藥材,其中的芸苔子、生地、白芍、當歸、川穹單獨拿出來沒有絲毫問題,但若是這幾樣以特定的分量摻雜在一起,便是絕佳的避孕良藥,避孕的同時卻對阮蓁的身體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相反還可以滋陰補血。
而之所以把藥方的味道配得如此古怪,就是為了掩蓋其中那部分真正避孕的方子。在絕大部分時間,阮蓁服用的都是前半部分方子,都是些不溫不火的補身子的方子。而剩下那部分避孕的方子,則是每隔一月服用一次,連服三天即可避孕一個月。
蘇大夫將這藥交到霍成手中的時候告訴他,這藥需得喝到十八歲,待阮蓁身量完全長成,才能停下。
再有幾日便是阮蓁的生辰,正巧原本備下的那藥也喝完了,原本安嬤嬤的意思是不過幾日,無礙的。但霍成卻堅持一日都不能少,安嬤嬤拗不過他,隻好聽從。也是安嬤嬤大意,以為阮蓁進宮去了,這才敢出門買藥。卻不知這世上的事本就是無巧不成書。
這些阮蓁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她相信霍成,知道他做這些事都是為了她好。可是,縱然她心裏清楚明白,卻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霍成站在原地,與阮蓁隔著一張圓桌,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言訖,見阮蓁半晌沒有言語,他倏地長歎一聲,道:“囡囡,我阿娘便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而亡,我……”
他實在不敢讓她去冒這個險。哪怕隻有一絲一毫的可能也不敢,甚至當日他還曾向蘇大夫求過藥,求一副用在他身上的藥,他寧願這一生無子奉終,也不想讓阮蓁有絲毫離他而去的可能,最後是蘇大夫說服了他。
他不能因為自己害怕便剝奪阮蓁做阿娘的權利,他不能自私至此。
霍成看不得阮蓁軟了語調,阮蓁又何嚐不是?縱然知道他此時此刻突然說起這件事多多少少帶了自己的目的,可她還是如他所願,忍不住地心疼他。
她再生不起半點氣,卻又覺得不能這麼輕易放過他,仰頭緊抿著嘴唇看著他,想了又想,最後幹巴巴說了一句:“你一直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