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血來潮的阿爾薩斯立刻在左腿上輕輕加力,撞了一下無敵的身子。無敵順從地調轉過方向。雪越下越急,如同細小的鋼針刺入阿爾薩斯暴露的皮膚。阿爾薩斯戴上鬥篷的兜帽,稍稍遮擋一下冰晶的襲擊。無敵搖著頭,皮膚不斷抽動,就像夏日裏被蚊蟲滋擾時的樣子。它沿著道路一直奔馳下去,向前伸直了脖子,像阿爾薩斯一樣,享受著每一次躍離地麵時那種興奮與自由的感覺。

他們很快就跑上了那片高地。再過不久,無敵就可以在溫暖的馬廄中休息,阿爾薩斯則可以喝上一杯熱茶。得到充分休息以後,他們才會悠閑地回到王宮裏。阿爾薩斯的麵孔已經開始被冷風吹得麻木了,一雙隻戴著薄皮手套的手也好不了多少。他用僵硬的雙手緊攥住韁繩,強迫自己的手指彎曲,與無敵一同用力,騰身躍起——不,他們不是在跳躍,而是在飛翔,他們會飛過這片高地,就像……

……但他們並不是在飛。在離地的最後一刻,阿爾薩斯驚駭地感覺到無敵的後蹄在冰凍的岩石上滑了一下,他的馬向地麵上跌去。在驚慌的嘶鳴中,無敵拚命蹬踏著四條腿,想要在空中找到一個立足點。阿爾薩斯感覺喉嚨突然被勒緊,隨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在拚命尖叫。迎接他們的不是柔軟的雪地,而是藏在枯草下的犬牙交錯的石塊,正以致命的速度向他們撲來。阿爾薩斯拚命勒緊韁繩,仿佛這樣做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實際上,現在無論他做什麼都已經晚了……

在昏迷中,阿爾薩斯聽到了某些聲音。他眨了眨眼,清醒過來——一陣陣令人戰栗的痛苦嘶鳴不斷鑽進他的大腦。一開始,他甚至做不出任何動作,但他的身體仿佛在出於本能地痙攣著,竭力想要向那恐怖嘶聲傳來的方向移動。終於,他能坐起來了。痛苦穿透了他的身體,逼迫他也發出了淒慘的呼吼。他意識到自己至少斷了一根肋骨,或者可能更多。

大雪遮天蔽日地撲落下來。他幾乎看不到麵前三尺以外的地方。他壓抑住體內的劇痛,仰起脖子,竭力想要找到……

無敵。他的眼睛被不遠處正在抽動的物體和那一攤融化了積雪的鮮紅色所吸引。即使在寒冬之中,從無敵體內湧出的熱血還在冒著熱氣。

“不。”阿爾薩斯悄聲說道。他掙紮著站了起來。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鑲了一圈黑色。他幾乎再一次失去知覺,純粹靠意誌支撐著自己,他慢慢走到那匹惶恐不安的馬前,拚命抵抗著時刻都有可能將他再次擊倒的傷痛、寒風和冰雪。

無敵還在被熱血融化的積雪中掙紮。它的兩條後腿並沒有受傷,依然強健有力;兩條前腿卻已經徹底碎裂了。看到笨拙地在雪地上蠕動的無敵,阿爾薩斯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兩條腿曾經是那樣筆直、潔淨和強韌,現在卻隻能以怪異的角度掛在無敵胸前。而無敵還在一次次努力地想要站起來,卻又一次次失敗。也許是出於一種仁慈,大雪模糊了阿爾薩斯的視野,讓他無法完全看清這幅可怕的情景,但熱淚還是滾落到了他的腮邊。

阿爾薩斯蹣跚地向他的馬走過去。他哭泣著跪倒在這匹已經發瘋的馬旁邊,想要……做些什麼?無敵受到的並不是輕微的擦傷,讓阿爾薩斯能夠迅速為它包紮好,再牽著它去溫暖的馬廄,享受熱氣騰騰的飼料。阿爾薩斯向這匹馬的頭伸過手去,想要撫摸它,讓它平靜下來,但無敵已經因為痛苦而喪失了神智,隻是在不停地尖叫著。

他們需要得到救援。牧師和烏瑟爾爵士能夠幫助他們……也許他們可以治好……

比肉體的疼痛更加猛烈的痛苦撕扯著這個年輕人的心。主教也跟隨他的父親一起去了激流堡,就像烏瑟爾一樣。也許首都附近的村莊中還有牧師,但阿爾薩斯不知道他們在哪裏,而現在的暴風雪……

他在無敵身邊頹然坐倒,用手捂住耳朵,緊閉雙眼,哭泣到全身都開始顫抖。在這樣的暴風雪中,他不可能及時找到治療者,無敵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或者嚴寒而喪命。阿爾薩斯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就在不遠處的巴尼爾農莊。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他隻能看到身邊即將死去的無敵——它曾經是那樣信任阿爾薩斯,願意聽從他的命令,跳過冰凍的石牆,現在卻隻能在冒著熱氣的血池中抽搐。

阿爾薩斯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但他不能那樣做。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坐了多久,哭了多久,一心隻想看不到也聽不到自己的愛馬在痛苦中掙紮。直到最後,無敵的動作漸漸遲緩下來,俯身躺倒在雪地中,隻有肋側還在一起一伏,眼珠因為劇烈的疼痛而不斷翻動。

阿爾薩斯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臉部的麻木,不過他還是努力向無敵移動過去。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痛,但他歡迎這種疼痛對自己的折磨——這全都是他的錯,他的錯。他將碩大的馬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上天賜予的這段短暫而仁慈的時間裏,他不再是和一匹身受重傷、奄奄待斃的馬坐在風雪之中,而是坐在馬廄裏,懷中抱著一隻剛剛落地的馬駒。此時此刻,一切才剛剛開始,那個令人心膽俱裂的、災難性的,本可以避免的結局還遠未到來。

他的淚水落在這匹馬寬闊的麵頰上。無敵顫抖著,褐色的大眼睛中依然能看到漸漸消逝的痛苦。阿爾薩斯摘下手套,輕輕撫摸著它灰粉色的鼻孔,感覺到無敵溫熱的氣息噴在自己手掌上。然後,他慢慢地把馬頭從腿上移開,站起身,用被無敵的呼吸暖和過來的手掌摸到劍柄。他在這匹馬旁邊站起身,雙腳沉陷在紅色的融雪池塘中。

“對不起。”他說道,“非常非常對不起。”

無敵平靜而信任地看著他,仿佛知道即將發生些什麼,也明白他必須這樣做。阿爾薩斯無法承受它的眼神,刹那間,淚水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視野。他眨著眼睛,用力把淚水壓了回去。

阿爾薩斯高舉起劍,讓劍刃直直地落下。

他的動作準確無誤,本來已經被凍僵,不可能再揮劍的手臂發出有力的一擊,讓劍刃一舉刺穿了無敵巨大的心髒。他感覺到劍尖穿過皮膚、肌肉,擦過骨骼,一直刺進無敵身下的土地。無敵的身子猛然弓起,然後哆嗦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雪漸漸停歇,喬羅姆和佳力姆發現了阿爾薩斯。那時他正緊緊擁抱著一匹馬的屍體。那曾經是一匹英武美麗的駿馬,是旺盛的生命與力量的化身。當已近年邁的農夫彎下腰,抱起阿爾薩斯的時候,阿爾薩斯發出了痛苦的哀號。

“抱歉,小子。”喬羅姆聲音中的慈愛與關懷同樣讓阿爾薩斯感到無法承受,“抱歉弄痛你了。也很抱歉讓你遇到這樣的意外。”

“是的。”阿爾薩斯無力地說道,“一場意外。它一失足……”

“在這樣的天氣裏,會發生這種事並不值得奇怪。暴風雪總是來得非常快。你還活著,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事了。來吧,我們先帶你回我家,再派人去王宮報信。”

阿爾薩斯在農夫有力的抱扶中轉過頭。“能把它埋在……這裏嗎?這樣我就能來看它了。”

喬羅姆和自己的兒子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點點頭。“當然。它是一匹高貴的良駒。”

阿爾薩斯探過頭,看著那匹曾經被他命名為“無敵”的馬。他寧可讓所有人都相信,這隻是一場意外。他沒辦法告訴任何人,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時,他立下一個誓言。如果任何人需要保護——哪怕是為了別人的福祉,他需要犧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將在所不辭。

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