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你和主人終於來到鸚鵡嘴。這裏是退出風雪埡口的最後一道門戶,隻要再翻過一個小山包,你們就算走出鬼門關了,就有救了。站在鸚鵡嘴尖尖的石頂上,已望得見對麵山腳綠色的稻田和金黃的茅草房。可是,主人卻再也走不動了,他倚靠在石頭上,蒼白的嘴唇翕動著,輕聲說:
“巴薩查,我實在走不動了,歇歇吧。”
你無可奈何,隻好飛落進主人的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主人涼冰冰的身體,以免他被嚴寒凍傷。
“唉,要是能燒堆火,取取暖,該有多好哇!”主人喃喃地說道。
茫茫雪山,到哪兒去尋覓火種呢?
“唉,要是能吃碗熱湯麵,不,隻要能喝一口熱麵湯,我就能一口氣翻過小山包。”主人咂著嘴唇說。
你很慚愧,你無法滿足主人的願望,你自己也已餓得很虛弱了,恨不得能抓隻老鼠來充饑,遺憾的是,連老鼠屎都找不到一粒。
咬咬牙,走吧。你用嘴殼叼住主人的一顆紐扣,使勁拖拽著。
“唉,不可能有熱湯麵,也不可能有火。”主人歎了口氣,用長刀拄著冰淩,掙紮著想站起來,可剛一邁動腿,膝蓋一軟,又跌倒在地。
“巴薩查,我實在不行了。我的骨頭像是用棉花做的,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主人躺在雪地上說。
你恨你自己沒有能耐把主人淩空提起送回丫丫寨去。你現在就是飛回家去報信,也來不及了,不等你領著人回轉來,主人就會凍僵餓死在風雪埡口的。
你站在主人身旁,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過了一會兒,主人手撐著積雪,慢慢坐起來,摟著你的脖頸,把你攬進懷裏,淒涼地說:
“巴薩查,假如你現在飛走,你還有一條生路,是嗎?可我曉得,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你是隻義雕,你甘願為救我犧牲你自己的,是嗎?”
假如你想獨自逃生,你早就飛走了。
“巴薩查,我的寶貝,你是隻義雕,我知道。我們兩個,要麼都凍死在這裏,要麼一個死、一個活。”主人達魯魯夢囈般地喃喃說道。你看見,主人黯淡的眼神突然間亮了,閃動著饑饉的貪食的光彩。你心裏隱隱不安。
“我們兩個,一個死,一個活;我們兩個,一個死,一個活……”他反反複複地說著這句話。
本來,你是麵對麵被主人擁抱在懷裏的,這時,他緩慢然而堅決地把你的身體扳轉過去,讓你頭朝外,脊背朝著他。他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你的羽毛,捋平你被黑風暴吹得淩亂不堪的翅膀。你感覺到他身體顫抖得厲害,不僅僅是因為寒冷,你知道。你聽見長刀被從冰淩上撿起來的哐啷聲。你也開始顫抖,也不僅僅是因為寒冷。現在,你要飛走還來得及,你至少還有點力氣可以掙脫他深情的擁抱。他的力氣早耗盡了,他抓不住你的。可是,你沒有動彈。沒有你,他會死去。現在你是唯一能讓他恢複些許元氣,支撐著他走出風雪埡口的救星,當然,是用你的血,用你的肉。
“巴薩查,我的寶貝,”主人動情地用臉頰在你柔軟的頸窩摩挲著,“你真是隻天下罕見的義雕,你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的。”他語調輕柔神秘,像在念古老的咒語。你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被當做犧牲品供奉在神聖祭壇上的莊嚴感,當然是人類生命的祭壇。
天空還飄著小雪,一片灰白色的陰霾,壓抑使得你喘不過氣來。你焦急地等待著,等待著肉體的徹底解脫,等待著靈魂的美妙升華。
也許是等了幾秒鍾,也許是等了幾十秒鍾,突然間,你覺得自己的腦袋飛上了天空,身體卻依然留在主人熱情的懷抱裏。你覺得自己的頸窩一片涼爽暢快,一切煩惱和焦慮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主人的功夫好利索,你沒感覺到一絲拖泥帶水的痛苦。你的腦殼拖曳著半尺長的脖子,在空中打了個轉兒,正好落在鸚鵡嘴石頂上。不知是因為積雪太厚,還是因為溫度太低,你的脖頸筆直地深深地插進積雪,創口緊緊粘在冰層上。你的腦殼豎立在石頂,那簇金褐色的頂羽仍然泛動著生命的光澤。你睜著雙眼,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主人和你自己的身體。
你看見,主人達魯魯擁抱著你,嘴唇貼在你頸窩的創口上,不停地吮吸著。你胸腔內的一汪熱血汩汩地往外冒,湧出一團團泡沫狀血漿。血漿順著主人的食道緩緩流進主人的體內,變成熱能,變成卡路裏,變成燦爛的生命。
主人吮幹了你體內的熱血,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他的腰伸直了,腿也不再綿軟。他用舌頭舔舔嘴角和胡須上殘留的血漿,走到鸚鵡嘴前,朝你……不,準確說應該是朝你的腦殼深深鞠了三個躬,然後,轉身朝風雪埡口外走去。
主人雖然還走得踉踉蹌蹌,但比剛才強多了。你相信,他一定能活著走出風雪埡口,走回自己溫馨的家。
你望著主人的背影,目送著他走到路的盡頭。空寂奇冷的風雪埡口,隻留下你的腦殼和主人的兩行腳印。
你覺得疲倦了,寧靜地合上了雙眼。你的腦殼連同半截脖子被凍成了冰柱,高高聳立在鸚鵡嘴石頂上,金色的羽毛仍然色彩鮮豔,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