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昭腦子是清楚的,從蕭恒瘦卻健旺的情態來看,他大概能猜到那兩名新羅人貢給蕭恒的,是種什麼東西。這東西與其說是丹藥,不如說是一種極其凶險的蠱毒。他沈文昭就是這東西的解藥。若是雙向下蠱,互為解藥了,可不就是“兩情相悅”了麼!
這樣的兩情相悅,誰想要!
新羅人擅製麻藥,各型各類,效用奇驗,天下聞名。這兩名新羅貢人既然作為貢物上貢,製藥手段當然是其中頂尖的。蕭恒把他捧進寢殿,這兩人早就在裏邊候著了,見主子進來,手眼靈快,即刻奉上一顆丸藥,還有一番叮囑,說是丸藥要連吃三日,每日一丸,亥時三刻服下,時刻不能提前、不能延後,必須守時,還有,中間若有隔斷則前功盡棄,還望主子小心在意,不要誤了時辰,或是中途隔斷。
蕭恒接過那顆小小丸藥,眯起眼細瞧了一陣,兩名新羅貢人見狀識相退下,還給帶上了殿門。沈文昭待宰的魚似的挺在那張青銅鎏金大床上,等著蕭恒朝他下刀子,同時牙關緊咬,打算死不張嘴,然而要人張嘴,多的是法子,隻見太子殿下迅疾出手,點住他腦後的一個穴道,再一捏、一捂,丸藥便順著喉嚨滑進他肚子裏。藥下去之後,他恍惚起來,半夢半醒的,直到黃昏時分才真正醒透。
一醒來就看見那個從早到晚朝他使勁的人。從早晨到黃昏,過去好幾個時辰了,這人不吃不喝不停歇,一門心思地,就做一件事。
沈文昭看著山一般壓在自己身上的蕭恒,忽然想到了多年以前在街麵上見過的一個小力巴。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炎夏的日暮,時辰是入夜的時辰,天卻還亮得很,太陽從一個大火爐變成黃絨絨一團,散黃蛋似的鋪在天邊,暑熱還在肆虐,他坐在茶樓上,居高臨下地朝街麵上看,太熱,街麵上基本不過人了,偶爾過來幾條狗,舌頭都吐出老長,蔫頭耷腦地朝陰涼處去。這時候,茶樓對麵的拱橋上過來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一老一少,老的是東家,少的是賣力氣混飯吃的力巴,兩人一馬都瘦得起棱,車上也不知載著什麼,整個拿稻草蓋了,堆出兩人多高來,壓得那匹瘦馬幾乎動彈不得,一輛車烏龜似的挪著,偏還遇上了上坡路,瘦馬吃不住勁,整個被帶得直往下出溜,小力巴慌忙躍下車,到車屁股後頭去推,車上的東西太沉,坡陡,小力巴邁著弓步,用半邊肩膊死頂硬抗,用勁用得額頭脖子、胳膊小腿全都青筋浮凸,汗珠子啪啪往地上砸,賣的是十成十的苦力氣。
身上壓著的這位,雖然離小力巴還差著十萬八千裏,但也是靜靜地角著力、發著狠,也是汗珠子啪啪往下砸。他把他當一片地來犁,牛似的,默默不語,隻一五一十地賣著苦力氣。
蠱毒在他的開墾下逐漸起效,沈文昭覺不出痛,隻覺出癢和麻,既難受又好受。他的開墾,是精耕細作式的,好比螺獅殼裏做道場,耐性十足地,把他一層層掀開、撥弄、翻過來覆過去,沈文昭無比悲哀地發現,自己居然和他有唱有和了。
種蠱三日,便要交/合三日,三日之後藥性尚不穩定,還要斷斷續續服過半個月的藥,半個月之後,兩人便是死也是成雙成對的了。
沈文昭功夫了得,蕭恒忌憚他一身功夫,派足了人手對他嚴防死守,守到最後一步,卻因一點點的心軟,而功虧一簣。讓他走脫了。不知是死是活,總之是走脫了。他逃,蕭恒當然要追,逃與追,各有各的驚心動魄,各有各的黯然神傷。
蕭恒此生,必定會常常憶起那場暗夜裏的追逐。
沈文昭拚了命跑得飛快,然而身上帶著藥性,跑得歪歪倒倒踉踉蹌蹌,多次幾乎拍到地上,他都險險穩住了,繼續歪歪倒倒踉踉蹌蹌地朝前奔命。他在後邊追,也是搏命的追法,幾次觸到那人跑得飛起的衣帶,卻總是差那麼一點,他的手朝前伸得筆直,隨著想象繼續朝前伸,一直伸到攥住那個人為止,可,還是差那麼一點。
耳朵裏響著呼呼風聲和彼此粗重的喘息,跑得腔子裏氣血上湧,嘴裏一股血腥味,還是差那麼一點點,前邊就是露台,露台下是一條護城河,台高,水深,沈文昭不會水。他不會水,跳下去摔不死也要淹死,可他還是頭也不回地,一個猛子紮下去,在河麵上砸出一片水花。蕭恒緊跟著他跳下去,也是頭也不回,可惜就是撈不到他。不知是水流過急的關係,還是其他什麼,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消失在一條河裏,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得不到,已失去。人生當中最悵惘的兩個時刻,蕭恒同時經曆了。他從河裏鳧上來的時候,正好停在一株生得十分繁茂的玉蘭木下,暗夜燈影,宮牆與護城河之間,站著這麼一株張牙舞爪的碩大玉蘭,心隨意動,心境傷慘時,花長得再好也像是一種嘲諷。他從此厭棄玉蘭,之後數十年,宮裏再不見玉蘭花樹。
蕭煜聽說了始末,整個朝堂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部分真相,儲君情場上铩羽而歸,卻沒有哪個世家大族敢尋上門去兜售自家養在深閨的閨秀,這些老狐狸們,大概知道太子殿下藏在溫良皮囊下的真麵目,知道“邀寵”、“爭寵”、“固寵”這條尋常路走不得。殿下身邊寂寞,無可寄托,偶然聽了一回僧人講經,又迷上了禮佛。禮佛不多久,太子就把那兩名新羅貢人打發走了,身上的蠱毒也一次拔幹淨,什麼都不想了,就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樣子。國事更懶怠理,全丟給張蒼水和蕭煜去辦。這兩位當初被他得罪得最狠,如今擔子卻是最沉,盡的心力卻是最大,簡直都過了臣對君的盡心盡力,有點兒像長輩在縱容小輩的瞎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