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在回憶自己自改名以來,務以“堅忍”為懷時說:
餘今年已三十,資稟頑鈍,精神虧損,此後豈複能有所成?但求勤儉有恒,無縱逸欲,以喪先人元氣。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無失詞臣體麵。日日自苦,不致佚而生淫。如種樹然,斧斤縱導之後,牛羊無從牧之;如燈燃,膏油欲盡之時,無使微風乘之,庶幾稍稍培養精神,不致自速死。誠能日日用功有常,則可以保養身體,可以自立,可以仰事俯蓄,可以惜福,不使祖宗積累,自我一個享用而盡,可以無愧詞臣,尚能以文章報國。
曾國藩與胡林翼生平至交,每當他不能忍時,胡便溫言相勸。而胡的堅忍更是曾國藩的一麵旗幟。
據薛福成回憶,胡林翼與官文初時一為巡撫,一為總督,一駐長江上遊,一駐下遊,矛盾很大,但胡終以堅忍勝之。二公當湖北全境糜爛之時,皆竭蹶經營,各顧分地,文忠尤崎嶇險阻。
胡林翼初時極其輕視官文,有人對胡說:“公不欲平巨寇耶?天下未有督撫不和而能辦大事者。且總督為人坦中,從善和流,公若善與之交,必能左右之,是公不啻兼為總督也。合督撫之權而剿賊,誰能禁之?”胡林翼大悟,親自拜見官文。兩人送和好如初。
王湘綺(《湘軍誌》)和徐宗亮(《談往錄》),都說官胡交好後,胡知官奢汰,乃以監厘月三千金充督署公費,又劃出荊州的竹木稅收由官文派私人征取,直接報戶部支銷,因此官文亦感胡之厚待。至胡林翼做起官文寵妾的幹哥哥,梁啟超在《新民叢報》記之甚詳,且亦有趣,錄如下:
官文恭有愛妾,常欲寵異之。……值妾生日,偽以夫人壽辰告百僚,擬待賀者至門,然後告以實為如夫人也。屆期客集,藩司某已上手本矣。閽者以實告,藩司則大怒,索手本去。胡文忠亦至,詢其故。藩司田:“夫人壽辰,吾齊慶祝,禮也,今乃若此,我朝廷大僚豈能屈膝子賤妾!”卒索手本去。胡文忠從旁讚歎曰:“好藩台!”乃語甫畢,競自昂然傳“年家眷晚生胡林翼頓首拜”之帖入祝矣。當藩司之索手本也,道府以下紛紛隨索者不少,及胡文忠以巡撫生之祝,則又相隨而入。官氏妾幾於求榮反辱,得文忠完其體麵,妾大德之。文忠和文恭(官文)之愛而畏其妾也,歸署乃以夫人之意講官妾宴,無告太夫人善待之。要至,胡太夫人認為義女,自是官文有不同意見,妾曰:“你懂得什麼!你的才具識見安能比我胡大哥,不如依著胡大哥怎麼做便怎麼做罷廣’官輒唯唯奉命惟謹。自此官胡交歡,而大拭之成實基於是。
寫得有聲有色,興會淋漓,尤其是最後用幾句口頭語,更是傳神之筆。《清史稿》於官胡交歡一事,不便寫胡妾在其中,但史稿所說的亦可補薛福成、梁啟超之不及。如雲:當官文之在湖北,事事聽胡所為。惟馭下不嚴,用財不節,林翼憂之。閻敬銘方佐餉,一日,林翼與言恐誤疆事。敬銘日:“公誤矣,本朝不輕以漢大臣長兵柄,今滿漢並用,而聲績炳著者,多屬漢人,此聖明大公,劃除畛域之效。然湖北居天下要衛,朝廷寧步不以親信大臣臨之。夫督撫相劾,無論未必不專已自是,豈甘事事讓人。官文心無成見,兼為旗籍,每有大事,正好借其言以伸所請,其失僅在私費奢豪,誠於事有濟,歲糜十萬金供之,未為失計。至一二私人,可容,容之;不可,則以事支之,彼意氣素平,必無件也。”林翼大悟。
胡的可貴之處在於他不僅能謙遜對待官文還能調和眾將。湘軍兩員水軍大將彭玉麟麟、楊載福不和,胡林翼往親拜之,使和好如初,以收同舟共濟之功。他交歡官文後,攬封疆全權,對曾國藩幫助極大。曾國藩督兩江,胡林翼勸他:“包攬把持”、“放膽放手”做去,又為之多所讚劃,胡林翼死後三年,曾氏即成大功,故曾國藩稱其:“赤心以憂國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獲請將,天下寧複有似斯人者哉!”又說:“從此共事之人,無極合心者矣。”
(3)莫移初心
曾國藩在教誨其幕僚及屬下兄弟之時,多以“堅忍”之法著稱,我們看看關於這一方麵的李鴻章之事便會心有感觸。
從個人性格和品質看,李鴻章雖說不上是傑出的,但也是突出的,特別在“堅忍”這方麵,繼承了曾國藩的衣缽。同治元年(1862)是他一生中性格的大變化,並打上了上海冒險家的印記。
上海不像外省,來自旗人與朝廷施加的壓力相對較輕。李鴻章在上海受不到滿族權貴的氣,因他們害怕洋鬼子,故不願來滬任官。李鴻章不會再重演曾國藩、胡林翼在兩湖、江西受湖廣總督官文氣的尷尬場麵,也不會再重演劉蓉當陝西巡撫時見督辦陝西軍務的旗員多隆阿的窘相。少掉這層束縛,大有利於他開眼看世界,大有利於他成為庸庸碌碌、宦海官僚中思想敏銳、識見過人者,促使其形成了自己的洋務觀,促使其認清了中國正麵臨著三千年來一大變局。
來滬之前,李鴻章因急躁、傲慢兩大缺點時常受人挑剔。他自檢“素性激直”,曾國荃封他為罕見其匹的“血性男子”,曾國藩則譏其“誤認簡傲為風骨”,斷言他在與外人交際時要吃虧。但要改也難,因為他是那麼喜歡罵人,那麼目中無人,自誇“老子天下第一”。然而,來滬後與以前簡直判若二人,雖不能說他已脫胎換骨,但確已改頭換麵。他變得老成了,外露少而內涵多,固然一驕二躁的劣根性到死仍在,也偶然爆發過,甚至更凶駭,不過他給人總的印象是神態和煦,語氣純摯可親,有“明理克己”之容。他自誓:從此不再蹈襲舊風,不再“率性而行”。他還在軍務倥傯之際,抽空以書法涵養心性,並持之以恒,號稱臨《聖教序》帖萬餘遍。他鍛煉克製能力,學會堅忍不拔,使其性格變得更為複雜。他死後,慈禧欽點的評語中有“堅忍”二字,相當簡要地勾勒出李鴻章個性中的主線條。
當然他不堅忍也不行。縱然在上海可當無冕之王,但卻八方臨敵,險象環生:前有“長毛”,內有“鬼子”,上有太後,下有恩師。這怎能讓他不戰戰兢兢?“長毛”大軍若不決心猛撲上海,他隻有嗚呼哀哉;“鬼子”真的內訌翻臉,他抵禦不了堅船利炮;太後隻須一道詔書,他馬上身首異處,恩師假如與之決裂,他的好戲也唱不下去。他怕異常事態,怕一下子老本蝕光,他不得不學上海的“老門檻”處世經,如履薄冰,步步設防,處處謹慎。除了便自己迅速強大,使今天的敵人打不敗自己,還必須同時使明天的敵人或明天可能成為敵人的力量不站在自己的對立麵。大局嚴峻,強迫他堅忍,隻有堅忍他才混得下去,隻有堅忍他才能興盛。“鬼子”是他心目中倍加提防的隱患,但他反複戒諭全軍官兵對“鬼子”官兵要“虛心忍辱”,藉此師法外人的長技,變弱為強。
他以堅忍為武器,協調與清廷各派政治力量的關係,往往明退暗進地緩和相互之間的矛盾,以達到保持或擴大自己力量的目的。他明白,與朝廷一定得保住“君臣相安”的局麵。說來好笑,他的神經相當過敏,有時見到手捧黃絹聖旨的欽差會心驚肉跳,會產生欽命賜死的幻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臣矛盾激化的後果將不難預料。所以,他不忘持盈保泰,藏拙善終之戒,叮囑部將“守默耐苦”,常讀老莊,記住“做朝廷官,辦國家事,遵號令,守規矩”。他的刻意修煉,後來贏得在這方麵早已爐火純青的曾國藩的擊節稱歎,曾國藩讚他“寵辱不驚,禍福不計,心靜力堅”。而李鴻章也確實從中大獲其益——朝廷對其無冕之王地位的某種默認。議政王奕■就曾向他保證:對其軍權不遏製、不掣肘,對其洋務權,聽從其“大才神明默運的措置”。
事實上李鴻章之所以能夠與左宗棠、曾氏兄弟相處融洽,也正受益於他的堅忍而不匪。左宗棠向來不是一個肯居人後的謙遜忍讓的角色。當初,李、左在湘軍幕府時的陳怨舊賬還未了結,而朝廷有時又故意命李兼轄浙江政事,左宗棠偏偏也“誌在平吳”,於是又增加了雙方摩擦的機會。對照後來左宗棠罵淮軍比上匪還壞,可知這時李鴻章為調整好雙方的關係一定大費心思。李對左以逢迎為主,來滬後致左第一封信就花言巧語吹捧其:“碩畫遠漠,妙手空空中已汽車開出大千世界。不是我公精神、氣魄,決不能勝任之,令人欽佩敬仰之至。”左愛戴高帽子,李便一頂頂廉價奉送,左愛被人比作諸葛孔明,呼其為老亮最高興,李便言必稱老亮;左大權獨攬,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李凡事關浙江之政均聲明由左“主政”,自己最多代行其職。後來淮軍因越境入浙江作戰,使左大光其火,但李對此事處理非常妥帖:一是馬上撤退,二是代打疆土後撤退,三是將俘虜、戰利品等讓給左。李自崛起後特別注意不觸犯左的利益,崛起之後更是極為小心,他對左常說的一句就是:“豈敢於太歲頭上動一撮土呢!”而李在蘇浙戰事緊張時給左的親筆信讀之更令對方動容:“(老亮)威烈丕振,有疾風掃勁草勁葉之勢,老亮指揮籌略,如今決無人可相比較。浙、蘇如唇齒,傾聽下風而猶能席卷餘威。不以鄰為壑實為榮幸,欽佩之餘,尤所企禱。”李的表麵謙讓,為自己博得了好名聲。曾國藩就曾誇他:“閣下不與左帥爭意氣,遠近欽企。”這一點對李與上海勢力來講,都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浙江一翼不會因內部傾軋而出大亂子。左宗棠也並未因李鴻章速然崛起而做何難事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