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一次,李手下人盜竊準軍糧台賬簿送給左,左本可發難,但礙於情麵,故匿而不發,並說:“我怎麼會肯以此中傷同類。”但是李對左決非心服口眼,他在給曾國荃信中就曾挖苦道:“左帥以聖賢良雄,不可一世,還喜歡陵轢同儕之輩,其他部將聽說也難為其下。”
李自居為曾國荃的最好朋友,口口聲聲對曾國荃說:“當代賢豪投契之深,無如麾下。”他用最華美的詞藻為這位師叔歌功,動輒“將軍神勇天授”、“偉哉!萬世之奇勳!古之盛業!”曾國荃拜讀這位賢侄——李比他僅小一歲——的軍書自然心花怒放。更有甚之,李鴻章遜函寄曾國荃,稱其“來函懸腕頓筆之勢宛若遊龍,想見羽扇給巾之雍容風度,以鴻章之俗浮躁之態,對此能不汗顏乎!”把曾國荃比作三國周郎,湊巧曾此時正在古建業(南京)之地作戰,其欣喜之情可想而知。當然,僅有虛情假意是不夠的,還得授之以實利。因此,李鴻章對曾國荃部所需的一切都不遺餘力地去操辦,而該部的洋槍洋炮幾乎全部由李采辦運輸。盡管李決非慷慨大方、一味舍己為人者,但他決不暴露真意。他曾對曾國荃保證說:“不敢越境取利”,並說到辦到,嚴格約束部下,不得將官兵派往常州以西。
李鴻章與曾國藩的關係最為敏感,李鴻章的堅忍使之張弛合度,從中大得稗益,這無疑有助於自己的崛起,而時已五旬的曾國藩,在精力、智力方麵,似乎都遠遜於李鴻章。
當年曾國藩所講“堅韌”是由諸多事物之後所悟出的,李鴻章則恰能學習曾之長處。我們知道,李在上海養成的堅忍之性,對清廷各種政治力量聯合平定太平天國的“中興大業”有很大神益。當時左宗棠在浙江、鮑超在皖南、曾國荃在南京城下,使得太平軍不易集中力量攻打上海,客觀上也為李鴻章的崛起出了大力。李對此也坦誠布公地說:“鴻章以孤軍支撐海隅一麵,須等友、鮑兩軍漸漸逼近,聲氣相通,才可以放膽。”他稱此為“釜底抽薪,計無邊此”。誠然,策應是相互的,曾國荃進抵雨花台,李鴻章在上海日子就好過得多,而李打贏回江口之戰後,對曾國荃軍亦解困不少。因此,曾國藩不得不承認:“皖、浙、金陵諸軍皆得李少荃氣力。”
“堅忍”是兩個奧妙的字,“堅”可理解為銳於進,“忍”可理解為持之以恒、能屈能伸、不計屈辱。體現在李鴻章身上,堅忍可達到拚命的程度。“拚命做官”是曾國藩送給李的雅謔,後此論不脛而走,天下人無不以為維妙維肖。清史館為李立傳,也用“自壯至老,未嚐一日言退”概括他隻想升、隻想進的拚勁。李少年時言誌,也說:“我願得到玻璃大廳七間,都敞開明窗,讓我在裏麵辦公。”但他拚命了卻此願後,卻不以此為足,又拚命去追逐新的目標。曾國荃就十分羨慕李的這股拚勁,羨慕李“具辦事之誠,有任事之量”,說李易於取得成功。李身上的“忍”字是與屈辱連在一塊的,盡管李外表並不諂媚,倒是器宇軒昂,一派雍容華貴的風度。他除了屈於封建皇朝,還屈於列強,如果中國國力強,他或許真的會扮演中國的俾斯麥。但中國太弱,他和他的上海勢力無力回天,他帶頭搞的洋務運動也不能使中國強大。因此,李的忍要忍到願演小醜的地步。
同治元年(1862)李談他的洋務外交時說:“與外人雜處,每到十分饒舌時,用痞子放賴手段,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這套法寶李四十年如一日地搬用。甲午慘敗,他的洋務軍事大業毀於一旦,億萬國人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按說他不憂憤而死,也該憂憤而疾了,但他卻照樣赴日乞和。在馬關,他遭到了日本浪人的槍擊,腦袋上鮮血淋漓,但即使如此,他仍嬉皮笑臉、死乞白賴地乞求日方談判代表伊藤博文等削減賠款數目。這種九折臂三折胝的忍性非常人所具,難怪在一些傳記中他被寫成冷血動物。他到光緒二十八年(1902)還說:“與洋人交涉,不管什麼,我隻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係皖中土語,即油腔滑調之意。忍到這種可悲可惜的程度,隻能用“畸形”二字來形容。
不過,李的這種堅忍不屈的勁頭比之暮氣沉沉的舊式官僚,畢竟能給人以振奮向上的感覺。而李身先士卒的英雄氣概更使目擊者印象深刻。虹橋之戰時,李躍馬滬郊,以“不做生還之想”激勵部下。交戰之初,部將張遇春敗績回竄,李穩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隻輕聲叫左右提刀去取張遇春的腦袋,張趕緊回過頭去反衝鋒,結果反敗為勝。同年十月,李在遠郊四江口與太平軍慕王譚紹光展開決戰。清晨五點,李親率三路縱隊進入陣地,騎馬馳騁於程學啟、郭鬆林、劉銘傳三將與其他部將之間,調度督催。他甚至還大聲叫罵,幾乎把大小官兵罵了個遍,但部將都知道挨李的罵有好處,挨罵重者有官升。所以,李的罵聲越是高亢,將士情緒越是激昂。李還衝到太平軍陣前喊道:“我就是李大妖頭,快來交戰!”這一仗直打到天昏地暗,終於獲勝。
這一鮮明形象特征足高於上海勢力前期的領袖人物們,薛煥、吳煦等對其讚佩無比。這個三十九歲的中年人無疑給官場帶來了一股生氣,而他的某些豪邁舉止也的確令人矚目。比如,李愛“帶印孤行”:把大印掛在身上,隻帶三兩個衛兵,揚鞭躍馬四處奔波,遇水便棄馬就舟,實地了解下情,就地辦公。因此,幕府每天將緊急文件整理一包,由專騎遞交,須沿途追尋四五處方能找到他。後來李任北洋大臣時,也曾輕騎簡從去大沽、北塘視察。他還不時微服出訪,聽到洋兵厲害,他就打扮成叫化子模樣去觀摩洋兵作戰。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還曾對副將馮日坤的劣跡進行密查,並得到確鑿證據後,將其逮捕,並繩之於法。此事不僅使馮日坤的黨羽懾服,也得到了盼望上海出現強有力治理秩序的官紳的交口稱讚。
李向以“不要錢,不怕死”、“臥薪嚐膽自矢”標榜自己,無疑給糜爛成風的上海注入了清新氣息。曾國藩審閱李送去的文稿,大呼“精細”。李對吳煦報給他的賬目逐筆核算,字字推敲,連老上海吳煦都對他頭疼。在給淮軍購洋槍洋炮時,李鴻章算盤一撥,算出上海洋商哄抬價格,如從香港采購加上運費也比上海便宜,便立即決定到香港去辦貨。對買到的槍炮,又命專業人員仔細檢驗,不合格不付錢。李寫奏章時也不像曾國藩由幕客代勞,而是自己起草,叫幕客指陳得失,然後把後者提供的灼見變成自己的增補內容。李曾闡述:“鄙人論事,惟求實求是,聽者不察或以為過激”,也就是說他以實用為標準,而帶洋味的實用無疑是過激的嚐試,守舊者不易接受。李任事持大體,不為小廉曲謹所拘的務實風格,與李當出頭鳥、創大事業的冒險勁頭似不統一。他的師弟吳汝綸說此公不退讓,不畏避,遇事勇為,令人驚歎。有關國家存亡的重大責任他都擔當不辭、,坦然赴之。清史館給他立傳時,說他“事之成敗,不易常度”。
曾國藩事事講求堅挺式的堅忍,然而也有感到束手無措的時候,而歎“難得糊塗”。這大概是他對國人的儒家文化滲染得太深的緣故。同治三年(1864)春,他與戶部發生矛盾,堅忍之餘,上奏說:
戶部奏陳曾國藩軍營各省每月協餉約計數十萬兩,不知戶部以何處奏奮之據?殊不知各省協餉長期欠解或少解,以致我部十萬餘官兵火餉累累,幾至無以自存,而戶部卻奏臣收支六省巨款,疑臣廣攬利權。如臣雖至愚,豈不知古來竊利權者,每遘奇禍?外畏清議,內顧身家,終夜悚惶,且憂且懼。臣所居職位,當六人之任,曾經兩次奏請簡派大臣來南會辦,未蒙恩準。今兵弱餉絀,顛覆將及,而發、撚巨股,大舉東犯。我識見愚陋,殊乏善策,請飭將皖北西路責成喬鬆年,東路責成吳棠、富明阿,共籌防剿。
如此清濁不分,是非不辨,他已堅忍到了極點,同時他也用推卸防區的辦法來壓戶部,至此,清政府就隻有慰勉曾國藩之一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