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穀田小屋”裏的那位銀行行長大概是喝多了,紅漲著臉,嘴裏絮絮叨叨地就那麼幾句話:“老頭怎麼不上我們那兒貸款呢?多少人找我,認識不認識的,都去找我,我都給他們批了。大筆一揮,批了!就老頭不找我,老頭是看不起他這個侄子呀!給老頭捎話吧,給老頭說,我對他有意見!我範炳臣對他老人家有意見。呼家堡辦這麼多企業,難道說不需要錢嗎?可老頭就是不找我,找別人都不找我。隻要老頭言語一聲,讓人拿二指寬的條子,我都認,我不是不認哪!可老頭不找我呀,老頭就是不找我……喝?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頭的氣……”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長,他也喝得稍多了一點兒,聽範炳臣這麼說,馬上舉起手來:“老範,你說啥?你生誰的氣?你還敢生老頭的氣?!你再說一遍?敢再說生老頭的氣,我就敢扇你!”老範馬上揚起臉,說:“老劉,你扇,你扇,你替老頭扇我,我不還手!”老劉說:“這還差不多……”眾人跟著嚷嚷說:“罰酒,罰酒!”
等客人吃完飯的時候,村秘書楊根寶已經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處吃飯的司機叫來,每輛車的後備廂裏都裝上了一份禮物,這些禮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產:每人一壺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飲料。這是慣例。
茶後,客人們要走了,村幹部們也都跟著出來送行。臨上路時,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達了想見見呼伯的意思。報社的馮雲山把楊根寶拽到一旁,悄聲說:“根寶,你跟呼伯說,我想見見他老人家。你讓他給我安排個時間,到時候我再來……”銀行行長範炳臣,在臨上車前,又回過身來,緊握住村秘書的手,低聲說:“根寶,給老頭說,我想見他。你給我說說,看老人啥時候有空……”根寶笑著說:“我一定轉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長老劉,搖搖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著走著,卻又站住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說啥也得見見呼伯……”
二、茅屋
這是一個靜謐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隱在果園的深處。秋了,蘋果開始有香味了,在秋陽的映照下,一樹一樹的果兒泛著青色的亮光。有雀兒在果樹上飛來飛去,從這個果兒上跳到那個果兒上,枝頭微微地彈動著,彈出一片雀兒的“啾啾”。在果枝的縫隙裏,在一排排果樹的後邊,若隱若現地透出一個小院落來。
那院門很舊了,是那種老式的雙扇門,門板上黑汙汙的,帶著雨水留下的陳年汙跡,看去,顯然是從舊房上拆下來的。院牆有一人多高,舊磚砌的。院子裏歇著一架葡萄,那葡萄也已很有些年數了,一身鐵黑色,樹身虯虯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蔭的老葉,那葉兒經了初霜的浸染,葉邊已泛紅了,葉下垂著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舊碾盤改的,還有兩隻舊日的小石滾,權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後邊有三間茅屋,是麥草苫的。總共三間草房,還有一間是單獨隔出來的,也單獨有一個可以進出的門。門都是單扇,窗戶呢,也仍是舊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磣的樣子。
進門就可以看見那隻破舊的洗臉盆架,架上放著一盆清水;靠裏,擺著一張舊辦公桌,還有幾張簡單的床鋪,一些木椅之類……牆上糊的是一些過期的舊報紙,報紙因有些時日了,泛黃。更靠裏一些,單放著一張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張舊桌,舊桌旁擋著一架舊式的立櫃,立櫃外邊是一張簡易的木製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著一位老人。老人半眯著眼,兩隻手攤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裏,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裏,竟然散發著一股股草的氣味,那氣味是各種青氣雜合出來的,彌漫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濃烈、獨特。老人的臉是國字形的,臉上的皺紋卻是弧狀的,一條條皺褶像漣漪一樣四散開去,顯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樣,濃濃、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戶戶都住上了兩層小樓,村裏自然也有許多豪華的各種規格的接待室、辦公室,辦公樓就更不用說了……然而,隻有這裏才真正是呼天成辦公的地方。
如果細細地觀察,就會發現,茅屋雖然破舊,裏邊卻有著較現代化的裝備。外間,在那張舊木桌上,在一塊舊毛巾的下邊,悄悄地擺放著兩部電話機,一隻是紅色的,一隻是黑色的,那紅色的是外線,那黑色的是內線,那電話隨時可以撥通中國乃至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在那些簡易床鋪的下邊,隱隱可以看見裝有暖氣設備的管道和一排排鐵製的暖氣片;在門的後方,在一個很不顯眼的地方,還擺放著一台可以控溫的電熱飲水機和一些茶具。裏間,也是有床鋪的,床上鋪著藍格格的粗布床單;就在那粗布床單上,放著一隻進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機,那自然是收聽新聞用的;在被舊立櫃擋著的一張舊辦公桌上,還有一隻白色的電話機,那是一隻專線電話;在立櫃外邊,放的是一對木製簡易沙發,在沙發中間的小茶幾上,放著一隻在十五公裏範圍內有效的對講機,如果他要說什麼的話,在幾秒鍾之內,他的聲音就可以傳遍呼家堡的任何一個地方……老人也並沒有睡去,偶爾,他的手指會微微地在木製躺椅的扶手上彈動一下,當他手指彈動的時候,就會露出壓在他手心下的一隻小鑰匙,那是一隻看上去很普通的鑰匙,隻不過有些精致罷了。然而,卻沒有人會知道,這其實是一台“奔馳500”的車鑰匙,它價值一百二十多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