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壽。可他卻默默地躺坐在這裏,整整一天了,誰也不見。在這一天的大多數時間裏,他似乎都在把玩那隻小小的車鑰匙。他特別喜歡鑰匙貼在手指上的那種感覺,那涼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隻明鋥鋥的車鑰匙在他的手心裏跳躍著,給他帶來了圓潤的、絲絲縷縷的愉悅。有時候,他把它扔起來,聽落在桌上的那聲“當”的脆響;有的時候,他又把它拿起來。用力地貼在臉頰上,在臉上印出一個橢圓形的印痕,他喜歡這樣。可他的心卻並不在車鑰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長的六十年中遊蕩……
日子很碎呀,不是嗎?日子是一天一天走過來的。呼家堡雖說地方不大,可也費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在這四十年中,他先後有過七次危機,那七次,每一次都讓他絞盡了腦汁,可他終於還是走過來了,他創立了一個新的呼家堡,一個在豫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可他的思緒卻時常出現恍惚,有時候,他會驀地睜開眼來,眼裏透出一絲警覺,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而後他又慢慢地閉上眼睛,重新回到平靜中。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說的,能說的都在這塊土地上矗立著;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說的,還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說的,那些事情都裝在他的腦海裏,在閑暇的時候,它會悄悄地溜出來……他也常常憶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的,不知怎的,當靜下來時,就會陡然蹦出一片來……在一個場光地淨的日子裏,他看見他和一些八九歲的娃子在場裏玩“中狀元”。那時候,“中狀元”是鄉下孩子獨有的遊戲。娃們在光溜溜的場裏脫下一隻破鞋,而後鞋尖對著鞋尖豎起來,壘一個小小的寶塔。於是,孩子們就排成隊,手裏提著另一隻破鞋去砸那“寶塔”,看誰砸得準。每砸倒一次,娃子們就喊:“中了!中了!”接著重新再壘,壘了再砸。那時候,他中了多少“狀元”哪!那破鞋像箭一樣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腳臭氣,在翻飛著腳臭氣的場院裏,娃們齊聲高喊:“中,中,中狀元,騎白馬,戴金冠!”……想起童年裏的這段往事,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頭,默然地笑了。這時,他的笑裏顯現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臉上的皺紋也像花一樣的舒展開去。而後,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學著童年的樣子,把那隻鑰匙用力地投了出去,隻聽“當啷”一聲,鑰匙準確地落進了門旁的洗臉盆裏……
聽到響聲,村秘書楊根寶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十分機靈的年輕人,他在門外已站了一會兒了。他跨進門來,先是立在門旁,輕輕地叫了聲:“呼伯……”呼天成仍是眯著眼,在那裏半躺半靠地坐著,也僅僅是“嗯”了一聲。楊根寶卻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裏擺了幾下毛巾,三下兩下擰出了一個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邊,把毛巾抖開,遞到了他的麵前。
呼天成睜開眼來,接過毛巾在臉上擦了幾下,又隨手把毛巾遞還給他,淡淡地問:“走了?”
楊根寶趕忙說:“走啦,走啦,客人都……送走了。還剩一個……”說著,看呼天成坐起來了,年輕的村秘書笑著說:“呼伯,我今天可真是開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說:“咋呼啥?你開啥眼了!開屁眼了吧!”
楊根寶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啊,這是個最值得驕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輝煌是很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可他從來沒有驕傲過。他的話總是很含蓄,無論什麼時候都裹著一層讓人無法看清的東西……村秘書撓撓頭,“嘿嘿”地笑著,趕快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小本本來,念道:“呼伯,我給您彙報彙報,今天……”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書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呼天成輕輕地拍著頭,說:“根寶啊,我給你一個學習的機會。你說說,他們是來看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