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奔著錢去的。一直到多年後,駱駝說,差之毫厘,謬之千裏。我們南轅北轍,走錯了方向。
那年的風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蝸居在北京的一個“地下人防工事”裏,呼吸著汙濁、潮濕、陰冷的空氣,等待著與人接頭。這活兒是“駱駝”牽的線。
客觀地說,“駱駝”是我命中的貴人。如果不是“駱駝”,我不會到北京來,更沒有後來的……當然,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駱駝”從國貿大廈的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駱駝。
“駱駝”名叫駱國棟,是來自大西北的才子。駱國棟之所以被人稱為“駱駝”,不僅僅是因為他曬了一臉的高梁紅,是他身有殘疾。它生下來就是個羅鍋,且一隻胳膊粗,一隻胳膊細(那隻細胳膊佝僂,幾乎是廢的),背上還多了一塊類似於“駝峰”的東西。但他絕頂明,連續三年考大學,連考連中,分數是足可以上清華的料,可每次體檢,他都被涮下來了。可駱駝並不氣餒,第四次,憑著他那紮實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剛讀了不到一個星期,駱駝又差一點被涮掉。因為他時常披著衣服去上課,顯得人吊兒啷當的,多次被輔導員訓斥。後來輔導員發現:他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他把那隻患有殘疾的胳膊綁在了身上,藏起來了。
於是,輔導員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為由,堅持要他退學。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學院。那天中午,當他去學生食堂打飯的時候,學生們看見他,一個個說:“駱駝”來了。“駱駝”來了。他就是那個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殘疾,要被辭退的學生……我們雖然同情他,卻沒有辦法。可駱駝卻從容不迫,臉上看不到一絲沮喪的樣子。他站在打飯的隊列裏,不時有人扭頭看他,可他置若罔聞。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單手,從容地打了飯,坐在飯桌前從容地把飯吃完,爾後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這才找校長去了。沒人知道他跟校長談了些什麼,結果是:他留下來了。一年後,他做了校學生會的主席。三年後,他帶走了中文係的係花。
畢業後,我們天各一方,隻有我和駱駝仍然保持著書信往來。那時候駱駝已經做了官了,畢業剛剛三年多,他就官至副處,雖然隻是計劃部門的一個閑職,可他畢竟是官員了。駱駝是一個有大抱負的人。他遠在大西北,卻不斷地在信中用發燙的句子向我發出信號: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那時候,一個副縣級官員敢於辭職,這在當年幾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卻毅然決然地辭職了。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就我個人的觀察,駱駝身上雖然有些匪氣,卻是一個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當我辭了職,來到北京後,卻發現事情遠遠不象我們想像的那樣……北京很大,可我卻象老鼠一樣,蝸居在一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裏,焦急地等待著駱駝。後來我才知道,等駱駝的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人。
駱駝比我們晚到了三天。駱駝氣魄大,是直接從蘭州飛過來的。駱駝說,他本打算比我們早來一天,先安頓好了再去車站接我們。可那邊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機場,他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不過,駱駝已先期來過三次了。
那天下午,當駱駝的“西北腔”出現在地下防空工事的過道裏時,有三個人同時推開了格子房的門。一個是我,一個是湖北的寥,一個是安徽的朱。事前我們並不認識。當我們三個人碰在一起時,湖北佬最先伸出手來,傲傲地,說:寥。他就說了這一個字。朱說:安徽的,我姓朱。寥和朱是一前一後來到這個地下防空工事的,這個由地下防空工事改造的旅社對外叫“紅旗招待所”。這也是駱駝事先定好的接頭地點。現在,加上駱駝,一共四個人。後來,我們被人統稱為“雜魚”。
就這樣,我們來自天南地北的四條“雜魚”,帶著各自的夢想,遊到首都北京來了。
那天下午,駱駝說:對不起,各位。抱歉,來晚了……爾後他說,看過故宮麼?我們都搖頭,沒有。我們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亂如麻,哪有這份心思?駱駝說,既然來北京了,故宮還是要看的。走,我帶你們看故宮去。咱們相聚北京,故宮要看,錢要掙,酒要喝。看了故宮,我請各位喝酒!
這天,我們一行四人,在駱駝的帶領下,看了天安門,看了故宮……那時候去看故宮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也許是下午了。我們走在留有近六百年曆史記憶的青磚地上,看著這個有著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這些在我們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所在,瞬間就倒坍了。後來細想,倒坍的不是建築,建築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種想像中的“幻覺”。好比是一尊想像中的神,光焰萬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麵前,成了現實中的一個老人,戴著瓜皮帽的老人,你還信他麼?起碼,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樓子,當你一旦走近它的時候,它顯得就不那麼高大了。它是雄偉的,也是冰涼的。它沒有熱度,看上去等級森嚴,使人無法親近。故宮也是一樣,它的紅牆、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曠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紅廊柱,那雕有九條龍的青石照壁以及挑著夕陽餘輝的飛簷,一處處刻有龍的石階,還有龍椅、龍墩、龍床……在夕陽下,都顯得冷冰冰、陰森森地,仿佛也鬼影綽綽,是一處讓人防範、畏懼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