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有領袖意識,駱駝很嚴肅地提醒:記住,我們是一個團隊。
那時候,社會上才剛剛有“萬元戶”之說。一萬,在我們看來,是個巨大的數目!我們接下了這個活兒,我們不再說什麼了,我們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開始了。
按老萬的要求,我們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攢”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順利過關的話,我們每人可拿一萬元。往下,再接著“攢”。
現在回想起那段經曆,可以說,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學會吸煙的。
從此,我們龜縮在地下室的格子房裏,一個個都熬成了煙洞裏的紅眼老鼠……我們已很難湊在一起了。駱駝是一個習慣用左腳敲門的人。也許,做為一個有殘疾的人,他必須極致,才能在這樣的社會裏生活下去。他那隻殘了的胳膊,肩膀頭和牙齒的配合也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穿衣服時,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爾後肩頭一聳,牙一咬,就提上來了……一瞬間就會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駱駝走路經常會晃著膀子,他右邊的肩膀擺動的幅度很大,不時地要聳一聳肩,就象是很驕傲的一個人。其實,他不是驕傲,他是為了保持平衡。進門或出門時,他的左腳總是最先探出去,寬一些走,他是以腳代手探路的。
駱駝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先是一支一支地抽煙,不停地哢痰,他的煙灰缸總是堆得滿滿的……爾後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咳嗽聲,炸了肺一樣!他的寫作從早上四點開始,一直寫到下午四點,爾後門“咣”地一聲(他是用肩膀開門的),他拿著溫水瓶走出來,甩著袖子,去打一壺開水,泡方便麵吃。
寥是夜戰。晚上九點開始,一氣寫到第二天上午,把筆一扔,蒙頭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飯。他吃的是泡飯,打一盆米,就著一包榨菜,用開水泡一泡吃兩頓。吃了飯穿著一雙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這屋的門,再敲敲那屋門,探一頭問:板麻養的,寫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著串。間或,我去敲他的門,就見他坐在屋裏的床頭上,扳著一雙臭腳,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裏的驢”。他不停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動靜很大,象戴著腳鐐似地。要麼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象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住的那間格子房,牆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讓人從家裏給他捎來了一個小煤油爐子,想偷偷地做飯,被招待所的管理員小莉發現,給沒收了。朱很懊喪,嘴裏罵罵咧咧的。他的寫作是從撕紙開始的,每每寫上幾行,他就開始撕紙了,“茲”一張“茲”一張,地下全是他扔的紙團……有時候,他敲一敲格子板,問:kao怎麼寫?說完,他吃吃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睡;睡不著了,又爬起來寫……這是個體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開著台燈,白天也當晚上過,整日裏掉頭發,頭昏腦漲的。我和他們不同,主吃麵食。方便麵分了好幾種吃法,泡著吃、幹著吃、煮著吃,吃了幾箱子。後來我在方便麵裏吃出了一股雞屎的氣味,一聞見就想吐。
我們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間一間地囚室。我們各自困在囚室裏,聯絡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顛倒了,時不時會敲一敲朱的那一麵格子板,問:幾點了?該吃飯了吧?朱說:剛送過水。那就是上午九點。有時候,也敲寥的這一麵,沒人應,那就是說,已是下午了,寥睡著了……還有的時候,實在是寫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胡同裏串來串去,象流浪兒一樣。我的煙癮也越來越大了。有時候,半夜了,還去敲胡同口紙煙店的門。後來,我竟跟胡同口一家紙煙店的老頭成了熟人。他說,住“紅旗”的都是筆杆子呀。我沒有回答他,我沒臉回答他……我們走的是下三路,我們是“槍手”。
偶爾,聚在一起時,我們就去鄰近的小店裏喝啤酒,打牙祭……爾後就互相追問:今天寫夠了麼?
駝駝說:頭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寫了幾百字,寫不下去了……
寥說:腦殼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寫了三千,麻麻虎。
朱說:小閉辣子,不是人幹的……
我說:……王八編笊籬。就編吧。
喝醉了的時候,我們就大罵駱駝,說是他逼著我們簽下了“賣身契”!爾後逼他唱“花兒”。駱駝認帳,袖子一甩,揚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門手拉手。大老爺堂上定了罪,回來還要同床睡!誰把俄倆的手扯開,快刀提到你門上來!……寥大聲叫道:板麻養的,多好的細節呀,我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