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北京的夜色裏,我已經失去了方向感,我隻是在走,不停地走……我狼行在曲裏拐彎的胡同裏。我看見賣餐點的小販正在收攤;我看見在胡同口修自行車的漢子哼著小曲兒;我看見蹬板車的搬運工在狹窄的胡同裏行走自如……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有一份自己的日子。可我的日子呢?我無路可走,我已經回不去了呀!我繼續往前走,瞎走,走不通的時候就折回頭,再走……後來,我一直走到了長安大街上,走過北京飯店,走過人民大會堂,走過天安門,我看見了一片燈火!

等我走回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微風中,我看見駱駝在地道口上孤零零地站著,風飄著他的一隻袖子……看見我的時候,駱駝突然背過身去,我知道,他掉淚了。

爾後,他一步步下了台階,走回了地下旅館。在地下室的過道裏,他回過頭,對我說:你也要走麼?沒等我回答,他袖子一甩,又朝前走去。這時候,我才發現,寥和朱的房門都開著,隻是人不見了。

我們一前一後走進了寥的房間,隻見地下扔著一片碎紙;牆上,用墨汁畫著一個大烏龜,烏龜的背上寫著兩個字:老萬!……駱駝說:寥亦先,朱克輝,都走了。不辭而別。

這時候,住了這麼久,我才知道湖北佬的名字,原來他叫寥亦先。寥亦先太聰明,當他發覺上當了的時候,就私下裏串聯了朱克輝,兩人在屋子裏嘀咕了很長時間。爾後,悄悄地收拾了東西,就不辭而別了。

駱駝說:是我對不起弟兄們。你要想走,我不攔你。

我說:你呢?

駱駝說:我不走。我不能走。我必是拿到錢,我血拚到底了!

我看著駱駝,這也正是我欣賞他的地方。

駱駝看著我,說:你瓜要走,我送。我送你到車站。你要不走,從今往後,咱就是換血的弟兄了。

我說:我不是不想走。我是……無路可走。

駱駝說:那好。來,上我屋……說著,我跟著進了他住的房間。這時,我發現,駱駝一直在等我呢。他的桌上已擺好了酒菜:一包花生米,一包醬牛肉,一瓶二鍋頭。駱駝用牙把瓶蓋咬開,把酒倒在兩隻茶杯裏,推給我一杯,說:先暖暖身子。

酒很辣,一氣辣到了喉嚨係裏……我哈了口氣,說:真辣呀。

駱駝說:辣氣好。兄弟,我給你賠個罪呢,都是哥哥的錯……

我說:****的老萬,真不是東西。

駱駝說:染一個,咱哥倆兒敞開了喝,碰碰心!

我說:好,霍出來了。

往下,借著酒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駱駝跟我交心了。駱駝這時候才告訴我,他的副處級,並不是主動辭的,是另有緣由。我已經說過,駱駝雖然身有殘疾,但他才華過人。當年,駱駝山誓海盟地摘走了中文係的“係花”,係花名叫林曉娜。他把小林帶到了蘭州,兩人一起分到了市直機關。林曉娜在組織部工作,駱駝分到了市計委下屬的一個部門。本來,兩人的生活是很美滿的。按蘭州話說:“沃也得很”。“滿福得很”。況且駱駝用了僅僅三年的時間,就官至副處,可謂前途無量。可駱駝命犯桃花,他跟計委剛分來的一個女大學生好上了。按駱駝的話說,“呢鮮嘎嘎的,水氣潮,麼得辦法”……這事後來被林曉娜發現了。林曉娜悲痛欲絕!她怎麼也想不通:你一個殘疾人,我一朵鮮花讓你采也就罷了,你怎麼還長著一副“花花腸子”?!駱駝是條漢子,碰上這樣的事,駱駝往地上一跪,說:咱們離婚吧。可林曉娜堅決不離。不但不離,還到處跑著收集證據……林曉娜表麵上不動聲色。可到了關鍵時刻,林曉娜終於使出了殺手鐧!於是,有一天,駱駝得到了一個出國的機會。當林曉娜得知他將要和那位擔任翻譯的女大學生一塊出訪歐洲的時候,她突然下手了……駱駝是在機場上被人攔回來的。就在駱駝將要登機的那一刻,卻突然被攔下了。攔他的是紀委和組織部門的人。人們把他帶到了紀委審幹處,當眾宣布免了他的職,爾後又命他交待他的“作風問題”……那年月不象現在,犯了“作風問題”處理很嚴重。駱駝先是被免了職,又夾在兩個女人的中間,實在是呆不下去了,這才有了出走北京的“計劃”。

人隻有交了心,說出了藏在心裏的“短兒”才能共事。駱駝睜著一雙淚汪汪的酒眼,說:兄弟,一樣地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再往下,酒喝到九分九的時候,駱駝再一次給我交底說:兄弟,不能再瞞你了。我跟老萬不是親戚,也說不上有多深的關係。那一年,我編寫了一部《“道德經”新注》,喝著膽來北京聯係出版的事,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跟他是在出版社大門口碰上的。他誇口說他也要出精典,出一百本精裝的。還請我吃了頓飯。在飯館裏論起舊,他稱我老表,那是套磁呢。就這麼一來二去的,認識了……坦白說,抓挖這事,我跟老萬私底起有過交易。他說過要給我“回扣”的。我算是牽線人,也是一本一萬。我當時雖沒有應起,也沒拒絕呀!這事,也算是我瞞著你們三個人的。我對不起弟兄們。吊吊灰,這人棒槌的很,說了不算。兄弟耶,我給你交了底了,瓦不上光,你不會罵我吧?喝起!……往下,你放心。不管抓挖多少,一分一厘,都是咱哥倆的,咱哥倆平分。哥再有半句假話,哥是畜牲養的,刀劈了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