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棗樹,開星碎小白花,果多為笨棗,個大卻木而不甜……棗樹的棵身疙疙瘩瘩,醜扭無形,木質雖堅硬耐磨,但長勢極緩,還是歪長,難為大料,隻能做擀麵杖之類的小器物,也最易變形。
…………很奇怪是吧?
在平原的鄉村,關於樹木,民間還出現了兩個詞,兩個專門判斷植物生長狀態的詞彙:一個是“聾”,一個是“瓦損”。“聾”是對樹木在生長狀態中發生缺失的一種判斷。那是敲出來的一種聲音,是憑聲音來判斷樹在生長中的缺失,懂行的匠人在樹幹上敲一敲,就知道這棵樹是否“聾”了;“瓦損”是一種擬物化的比喻。房上的瓦是半圓弧形的,樹的年輪是一圈一圈的圓形,若是年輪散了,那就是“瓦損”了。“瓦損”是用眼來看的,好匠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樹是否“瓦損”了。這是匠人對平原上樹木生命質量的一種判定方法。
當然,也有不變形的,極少,比如鬆柏。在平原,鬆、柏是離死亡最近的植物。由於生長周期長,它們一般都栽種在墳塋裏,成了一種對死亡的“永恒”的守護。既如是鬆柏,在平原風的長年吹拂下,縱是不變形,樹身也會皮開肉綻,皴裂成肉絲狀。平原上有句話叫:春風裂石頭。這又是一種溫和造就的慘烈。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無梁有一個最識樹的人,那是九爺。聽人說,那時候,九爺是村裏的匠人頭。泥、木兩作,他是魁首。每每走在路上,他手裏舉一個長杆的銅煙袋,身後跟著十幾個徒弟,是很受人尊重的。
在無梁,凡是伐樹、買樹的人,無論是桐樹、楊樹、槐樹、椿樹、榆樹、柳樹或是棗樹、楸樹、、楝樹、桑樹、梨樹,都要讓九爺看一看。九爺懂得樹的語言。九爺站在樹前,眯著眼朝上望去,爾後再慢慢地往下看,就象是打量一個女人……爾後用他手裏的銅煙杆輕輕地敲一敲,一敲定乾坤。九爺常說的一句話是:樹跟人一樣。
據說,早些年九爺曾給人看過一棵一摟粗的樹,那是棵大樹。九爺站在樹前,看了,點上煙袋鍋,吸了幾口,爾後說:不說吧。買樹的說:老九,你不能這樣。賣樹的也說:老九,你不能這樣。九爺說:非讓我說?那我就說。買樹的說:說。你說。賣樹的說:老九,有啥你說。別吞吞吐吐的。九爺這時才說:這樹“聾”了。“瓦損”了。買樹的說:啥意思?賣樹的也說:老九,你咋這樣說?九爺說:這樹是棵好樹。就是,十二年前,遇上了旱災,水份供不上,有兩年的年輪散了。賣樹的急了,說:不會吧?你咋看出來的?九爺說:抬起頭,你往上看。桐樹都是大葉,這兒、那兒,各有兩枝,是一蓬蔓生小葉,這就是聾了。賣樹的說:那不是老呱窩麼?我不信。出。現在就出。聾了算我的!
後來,樹伐倒後,眾人湊上去一圈圈數了年輪,果然在第二十六、二十七處看到了年輪的缺失……眾人服了。
雖然九爺是無梁最好的匠人,九爺又最懂樹的語言,可九爺卻一生無建樹。從他的話裏你就可以看出,九爺好脾氣,九爺太溫和了,九爺不願得罪人。一個最好的匠人,最後竟敗在了他的徒弟手裏,這是九爺最懊喪的事情。
你知道什麼是“南唐北梁”麼?
這叫“口碑”。是平原鄉間口口相傳的一種聲譽,傳播的範圍大約有二、三十平方公裏,傳播的時間也很短,就幾年的光景,此後就沒人再提了。想你也不會知道。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南唐北梁”有一段時間是叫得很響的。南唐,指著是南各莊的唐大胡子。北梁,指的就是無梁村的梁五方了。那時候,兩人都曾是平原上叫得響的匠人。可兩人的年齡卻相差了三十歲。
那好象是一九六三年,鎮政府蓋一大會堂,同時調集了兩班匠人。一班是由南各莊的唐大胡子帶隊,他手下有幾十個徒弟呢。另一班由無梁村的九爺帶隊,九爺也有一班徒弟,而梁五方則是九爺的徒弟。
兩班匠人同時參與建大會堂,相互間自然有一些不大服氣的地方。那時,南各莊的唐胡子正當盛年,他自然親自坐鎮北邊的“屋山”,由兩個大徒弟給他打下手;而南邊的“屋山”本該由九爺坐鎮,可九爺年歲大了,腿有些發軟,若是不上,就給人比下去了;若是上了架子板,又怕手腳不靈便……正在他遲疑的當兒,五方說:九爺,我上吧?九爺看了看他,梁五方雖然隻有十八歲,卻是他手下最聰明的徒弟。九爺點了點頭,隻說了兩個字:小心。